笔趣阁 > 北朝风云 > 第三十一章 安宁堡 二

第三十一章 安宁堡 二

笔趣阁 www.2biquge.com,最快更新北朝风云 !

    裴萱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她本是生于士族高门的天之娇女,可现在却是家破人亡,从天上跌落凡尘。这一切都拜眼前这个人所赐。裴萱正是金城郡守李乾的独养女儿,她本名李萱,裴是她的母姓。她的母亲出身赫赫有名的河东闻喜裴氏,也是当世除五门七望外第一等的士族高门。裴萱自幼聪慧过人,大凡书只要读过一遍,便过目成诵。父亲李乾是经学大家,对这个聪颖的女儿格外疼爱,在学问上更是悉心教导。裴萱年方及笄便已得李乾真传,不仅精通经义,而且博览群书,才女之名远播。李乾时常感叹,“唯恨汝不为男儿身尔。”裴萱姿容绝世,才学过人,又出身当世顶级门阀,不免有些心高气傲。父母给她说了几门亲,都是门第相当的年轻俊彦,裴萱却嫌他们才学浅陋,不肯低就。这一来二去,她都快十八岁了还没有出嫁,在那个时代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龄剩女”了。李乾夫妇又急又愁,但又心疼女儿,也是无可奈何。然而这一切,在那个夜晚永远地被改变了。李辰入城的那晚,裴萱在睡梦中被唤醒。母亲满面惊慌地告诉她,贼人已经攻破金城,如今正在围攻郡守府。母亲给她换上下人的衣服,涂黑了面目,将她混在一群婢女下人当中。裴萱也曾闻听流贼破城以后,高门大户往往被屠灭满门,女眷遭到凌辱的传闻。在那一刻,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惶恐和无助,也意识到学识和门第的局限。万幸的是,这伙流贼破门而入以后,虽然凶横无比,并大肆抢掠,却没有来骚扰女眷。而是将他们关了起来。后来,李乾也被放了回来,却见他面如死灰,枯坐无语。到夜深人静之时,李乾将夫人和女儿唤至座前,“我因一时贪念,受人蒙蔽,方召此大祸。于今满城生灵涂炭,皆因我一人之过。实是上愧君恩,下负黎庶。今唯有以死报之。”夫人和裴萱闻言大哭,皆伏拜于地,苦苦相求。李乾叹道,“枉我自诩受圣人教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不想见利而忘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宁不悲乎!于今唯有一死,以全我忠义之名。”李乾望着已哭成泪人的妻女,只觉肝肠寸断。他对夫人道,“乡下尚有薄田数十顷,当是衣食无忧,你今后便隐居村舍,与世无争,渡此余生罢。”夫人闻言伤心得几乎昏厥过去。李乾又充满怜惜地对女儿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今后你再勿要好高骛远,也不要求什么门第学识,就找一老成本分之人嫁了,平安渡日罢。”裴萱大哭道,“父亲若是去了,女儿亦不独活!”李乾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女儿厉声呵斥道,“胡说,你年纪轻轻,妄谈什么生死?为父这是义之所在,不得不舍生就义,你却缘何若此?平日教你的圣贤书都白念了么?”稍停,他放缓语气,轻声道,“好好活下去,照顾好你母亲。”李乾与家人作别后,沐浴更衣,竟从容自缢。这一幕是裴萱心中永远的伤痛。

    父亲的横死,让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裴萱急速地成熟了起来。在听说贼首张榜招贤,重金招揽士子和读书识字之人的事后,裴萱静坐半日无言。之后,下定决心的裴萱向母亲辞别,并对大惊失色的母亲道,

    “父亲无子,同门的叔叔伯伯们现在只怕个个恨不能将咱们大房连皮带骨吞掉,谁人还能将替父亲报仇的事放在心上?如今这贼子势大,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恐难旦夕灭之。若是这贼首顺势上表归附,朝廷势必允之。倘使若此,则父亲之仇报无日矣。今闻那贼人张榜聚贤,女儿愿效前朝烈女,毛遂自荐,若能得近其身,当寻机刺之,以报父仇,全我孝道。”

    说罢,便对母亲大礼拜别,昂首出门去了,只余下裴夫人悲恸欲绝。果其不然,她改用母姓,自称裴萱应榜之后,求贤若渴的李辰立刻被她的才学所折服,当即延聘她为记室,然后她又随着李辰来到了桃花坞。裴萱虽然聪明绝顶,又学识过人,但毕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将事情想得简单了。她原以为,只要自己在那贼首前一亮相,那贼首必为自己的绝世容颜所惑,说不得就会与自己亲近,到那时,便是舍了自己性命清白,也要手刃了仇人,替父报仇。可是那个年轻的贼首初见自己时,确乎似为自己的容貌所摄,但他很快就警醒了过来,此后再也没有一丝一毫轻浮的举动。反倒好像是真的赏识自己的满腹才华。在到桃花坞之前,裴萱满心就是替父报仇的念头,她一面要虚与委蛇,想尽办法讨李辰的欢心,以便可以有机会接近自己的仇人,另一方面有时她又无法抑制自己对杀父仇人发自内心的仇恨。可怜她只是个长在豪门深闺的十几岁的小姑娘,没有太多的人生阅历和社会经验,这使得她举止有时很是矛盾。到了桃花坞之后,李辰始终对裴萱礼遇有加,也非常信任,华部大小事物从不瞒着她。好像真是当她一个贤才来用了,而她的绝世容颜则似乎被他完全忽略。有意无意地,李辰从来不和她独处一室,裴萱对此真不知该庆幸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了。对裴萱最大的冲击,来自于她在桃花坞的所见所闻。裴萱虽然自幼饱读诗书,却很少与人打交道,更不要提和自己身份相差万里的庶民。她好像只生活在自己文字和书本组成的世界里,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裴萱以前从没有听说过华部这个名字,但到了华部以后,这里的生活却给她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不要说那令她叹为观止的巨大水车,在水流的推动下,似有神力,运转如飞。此物不见于任何记载,也超越了她的认知。可这让她赞叹不已的水车,竟是那个人发明的。更令她感到惊异的,是华部之内“众生平等,无有高下贵贱”。整个华部不但没有士族、庶族之分,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官吏贵族,人人平等。连贵为一部之首的李辰,身边居然连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最多是那个喜欢和自己作对的小姑娘来帮忙料理一下,这还是因为和李辰有救命之恩,师徒之谊。甚至她还听说李辰这个华部都督居然还是众人推举出来的。出生在士族高门的裴萱实在无法理解这一切。“难道这就是先贤所言的大同之世么?”她在心中暗暗思忖道。华部的平等观念渗透在每一处细小的地方,即使在军中也不例外。有一次,裴萱偶然发现华部义勇们在吃饭时居然不论官爵,人人排队。她甚至看到李辰手拿一只粗陶碗,排在一大群士卒军将当中,镇定自若地等候着。当轮到李辰,见他伸过碗,接过厨子大勺舀过的饭食,然后便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开始毫无形象地甩开腮帮子大嚼。裴萱惊讶地几乎惊呼出声。但是更令她惊讶的是,李辰并没有因此而威信受损,反而在华部只要提到都督李郎君,人人肃然起敬,义勇们更是人人有效死之心。就是那个受雇来照顾自己起居的尉氏,都是没事就来一句“李郎君真是活菩萨”。裴萱也逐渐探听到了华部攻打金城郡的真相。这个结果让她觉得有点难以接受,但裴萱毕竟是聪明人,很快就将其中的关节推断清楚。自己的父亲竟是被同支的叔叔李益坑了,结果枉送了性命。裴萱不由地对二房升起了滔天怒火,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李益被李辰所杀,并被灭族抄家。只是她对李辰的仇视暗暗降低了不少。裴萱开始的时候对李辰殊无好感,只是想着有一天能有机会杀了他替父亲报仇。可和他打得交道越长,越觉得看不透李辰这个人。如果说李辰是士族的话,他身上却有着士族们所没有的平冲谦和。无论教养多好的士族,也许可以表现得谦恭有礼,但是他们骨子里的骄傲和对低等级的门第的轻视是无法掩盖的。可李辰身上完全没有这一点,无论和谁打交道,他总是将对方置于平等的地位。他虽贵为华部都督,却从不仗势欺人。即使面对下属的质疑,他也会耐心地讲道理。如果发现是自己错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承认并改正。如果李辰是庶民,他可能比任何一个庶民都更有学识。李辰的学识极为庞杂,可以说天文地理,经史百家无所不包,对天下大事也是了如指掌。他的脑子似乎永远都充满着奇思妙想。往往不经意间的一句,竟是独辟蹊径,让大家眼前一亮。裴萱对李辰的敌意越来越低,她的心情也越来越矛盾。一方面,裴萱才高气傲,却身为女儿身,在这个男权至上的传统社会里,这无疑是一种悲剧。这也是李乾感慨“唯恨汝不为男儿身尔”的原因,如果裴萱是个男子,以她的门第学识,高官显爵当不在话下,甚至出将入相亦未可知。但是那个传统社会里,她只能深锁香闺,可惜了一身学问。但是李辰却完全无视礼法,堂而皇之地给裴萱授官,参与政要,引为腹心。更难得的是对她极为尊重,从来和颜悦色,彬彬有礼。在那个女子完全没有地位的年代,殊为可贵。对此,裴萱常有伯乐相马之慨,往往会产生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但是另外一方面,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李辰是杀父仇人这样一个事实。虽然父亲是自杀,但是如果没有李辰攻破金城,父亲决不会死。尽管这件事上李益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但是李辰仍就是逼死父亲的元凶。裴萱永远也忘不了那晚与父亲诀别的情景。这种矛盾的心情让裴萱寝食难安。现在的裴萱似乎已经不是当初一心要报仇的那个人了,尽管她每日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父仇。可她却渐渐喜欢上了在华部简单而忙碌的生活。在这里,人们都非常尊敬她,这种尊敬和从前那种她所受到的尊敬不同。从前的那种,人们是出于对她身后的豪门敬畏。而现在,华部的乡亲们是真心诚意地尊敬她本人,尊敬她的学识。这让她感觉非常好。当然,除了那个当初和自己吵架的小女孩和她的母亲以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裴萱报仇的念头似乎也在一天天的淡化。有很多次,她几乎已经有机会了,但是她为自己找了各种的理由而放弃。

    今天她无事闲坐,却被一种美妙的音乐所吸引,便寻声来到李辰的屋前。空灵飘逸的美妙音乐,让裴萱深深陶醉其中。裴萱出身豪门,个人修养非常高,不仅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亦是无一不精。她自然听得出李辰技艺并不高超,但胜在此乐器音域宽广,曲调引人入胜,所以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裴萱分不清李辰是在使用哪种乐器吹奏,听上去像是陶埙一类,却没有陶埙的凄凉沉郁,而是代之清越缥缈之感。一曲已毕,裴萱仍回味良久。她闻听李辰和妞妞对话中谈到倭国,心里一动,不由迈步入室,问道,“可是《汉书?地理志》中提到的倭奴国?”……在得到李辰的肯定后,裴萱又问道,“你又如何知之?莫道你还去过倭国不成?”李辰只得答道,“我是在泰西时听他奏过此曲。”裴萱未及回话,早已心怀不满的妞妞抢先问道,“李郎君,那倭国在哪里呀?”李辰答道,“倭国乃一大岛,位于东海千里之外。自扬州下海,顺风扬帆十余日可至。”裴萱问李辰,“不知天行郎君适才所奏是何乐器?”李辰将手中的陶笛递给她,“此物唤作陶笛。”裴萱接过陶笛端详一番,叹道,“我自诩颇通音律,却从未见过此物。今日一闻,可谓观止矣!”李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其实这世上还有太多美好的东西我们还未曾领略过。人生苦短,也许我们应该放下一些我们无法背负的东西。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如果能放下执念,自会海阔天空。有时候可能愁云密布,但阳光终会灿烂。也许前路茫茫,但转回头,又是一个新世界。葳蕤小娘子不知以为如何?”裴萱闻言不禁浑身一震,忙抬头朝李辰望去,却见他一双眸子深邃如海,仿佛能看穿自己的心底,却是分外平静和煦。裴萱没由来地心里一颤,忙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后退一步,敛衽而礼,“多谢都督提点!”言罢,自转身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