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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乙弗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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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的金城骄阳似火。湛蓝的天空上不见一丝云彩,太阳如同是个透亮的光球,正放射出炙热的光芒,令人无法对视。在灿烂的阳光下,整个天地格外明丽光亮。这是个晴朗的早晨,虽说时值盛夏,但陇上的天气却是与他处迥异,清晨的微风似乎还带来丝丝的凉意,但是阳光却是不同于关中平野之地,格外的犀烈炙热,晒得人脸上火辣辣的。

    乙弗怀恩催马翻下最后一道山岗,开始在平阔的大河谷地上轻快地疾驰。眼前通往金城的官道,被铺上了一层黑色的煤渣,平平整整。虽然黑色路面大量吸收了阳光照射,正不断向外辐射着热量,让人觉得地面暑气蒸腾。但是却是没什么尘土,而且由于路面平整,软硬适中,使得战马在上面奔驰显得十分轻盈,让骑乘者倍感舒适。

    乙弗怀恩约二十许岁,生得身形矫健,高鼻深目。他今日身穿白色圆领窄袖武士服,头戴黑漆武冠,形容英俊不俗,只是在眉宇间似隐含一丝悲愤之色。他还是头一次来到金城这边塞之地,所以一边纵马飞奔,一边不住地举目查看官道两边的风景。

    只见四周群山环绕着的大河谷地平坦宽阔。但这片的河谷形状并不规整,东西两山相隔遥远,而南北两山相隔较近。乙弗怀恩自东面西而来,却只隐隐约约看得见前面远山青黛色的山峦起伏。而南北两山之间的距离则要窄上许多,似乎近在眼前。南山雄伟高岸,林木苍翠。北山险峻陡峭,草木低伏。大河从平坦的河谷中蜿蜒流过,如同一条飞舞的衣带,平静闪亮。就在大河的南岸一处高起的河岸上,金城滨河而立,恰与河北岸一座高峻的山峰隔河相对。金城虽然不甚阔大,却是傍山带水,气势雄伟。

    乙弗怀恩一路驰来,只见大河两岸高大的水车林立如堵。这些水车个个都有十余丈高下,在大河奔腾不息的水流推动下,水车运转若飞,如同永不停歇的巨轮,周而复始地将河水运送到高高的水渠中。而大河两岸的水渠密如蛛网一般,如输血般将河水输送到岸边的万顷良田中。田地里种植的谷物约有膝高,似乎密不可间,如同是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谷物此时已经抽出穗来,饱满的谷穗将整株谷子都压弯了腰。微风过处,惟见粟浪翻滚,穗花飘香。

    快要邻近金城的时候,却见大路两旁坞堡星罗棋布,形状各异。有的明显是军寨,就见寨墙高耸,上边手持武器的军士,往来巡查,戒备森严;还有的却是一片平和,只闻书声朗朗;还有的内中却是黑烟滚滚,不断传来叮当的打铁之声。

    乙弗怀恩一路看来,不觉目眩神驰,心中暗思,

    “盛名之下,果然其实不虚!这人做得好大一番事业。”

    他转瞬间却又想起自己前番遭遇,不由心下黯然伤感。但如今事已至此,已是无法改变。只有先见过那人,交付所托,再行计较了。乙弗怀恩想到这里,唯有收敛心绪,长叹一声。他用双脚踏镫轻轻地磕了以下马腹,战马听话地加快了速度。过不多时,金城已是近在目前。

    这时,官道上的人流也密集了起来,乙弗怀恩不得不放慢了马速。待到金城东门外,却见门前密布木栅阻马将城门挡个严实。木栅内外顶盔贯甲的军士们挽弓持矛,如临大敌。此刻日头已经移到头顶,天气酷热。这些士卒却是衣甲整齐,队列严密,丝毫没有懈怠,透露出一股精悍之气。在木栅上有两处开口,前面都有人查验。只见左侧的开口前立了不多些人,他们似乎很自觉地排成了一个单人的行列,一个一个地走到门口掏出一个小木头牌牌奉给把门的士卒验看。那士卒接过木牌飞快地查验一番,便还给主人,并点头示意,主人则往往略一施礼,便昂首入城。整个队列寂然无声,却运行得极有效率。

    右边门前却搭了一片草棚,里面当先却是有个军官坐在一条长案后,依次将要入城的人唤过问话,边上还坐了几个文吏摸样的人。

    乙弗怀恩记起路上遇到的兰州巡骑的话,

    “…凡我华部之民,皆由左门示牌而入。外来之人,须得在右门登记,领取入门凭记,方可入城…”

    乙弗怀恩下马,规规矩矩地排在右边的队中。却见这边因为过程缓慢,队伍排了很长。各色人等乱哄哄勉强排成一个队列,边上还有军士大声吆喝,

    “一个一个来,不要挤!”

    目睹此境,左边队中的人人面有自得之色,其中几个人瞥几眼这边,眼中尽是不屑之色。乙弗怀恩看了,在心底暗自嗟叹不已。

    右门前的军官虽然问得仔细,却是没有丝毫故意为难的意思。乙弗怀恩等得不长,就也到了近前。只见排在他前面两个客商摸样的人上前,就听那军官道,

    “…长安来的客商?唔,录下名讳,发给入城凭记。记住据此可以在金城居住一月,过期若想再呆须得再办此凭。尔等且去那边商曹管事处缴了税金,便可携货入城…”

    然后他转首道,

    “下一个…”

    乙弗怀恩忙上前一步,揖手道,

    “见过这位大人!”

    那军官将他打量了几眼,拱手道,

    “不敢!请问足下何人?此来金城何干啊?”

    乙弗怀恩道,

    “在下乙弗怀恩,乃武都王侍卫,忝为正八品上殄虏将军。在下前次与金城李大将军因缘而识,蒙李大将军垂顾,有机宜相授。此番前来,便是向李大将军禀告实情后续。然非是公务,实为私谊。”

    那军官点头道,

    “既是如此,你可有印绶为凭?”

    乙弗怀恩取了自己的印绶奉上。那军官双手接过,仔细查验一番,然后将印绶还给乙弗怀恩,并命边上的文吏记录在案。

    “原来是乙弗将军。你虽是来向我家大都督复命,却非是公务,就只能当做私人游历访友。”

    说罢,他给乙弗怀恩递上一个小小的竹片,然后揖手道,

    “乙弗将军,你凭此物可以在金城逗留十日,十日后你若还要多呆十日,则须再来重新更换一个。切记此物离城时须交还。大都督骠骑大将军府在城中南关十字,你入城直行就是。下官职责在身

    ,不能轻离此地,就不送乙弗将军了。”

    乙弗怀恩行礼称谢,伸手接过接过竹片。这竹片不大,长约盈寸,背后还刻了一个数字“五十七”。乙弗怀恩将竹片纳入怀中,向那军官道别之后,上马入城。

    乙弗怀恩在进程的街道上策马缓行,却见这金城虽然不大,却是分外整洁,行人不论官民,皆靠右而行。大街上人流熙攘,却是丝毫不乱。但他此刻颇有心事,却也无心观赏金城的街景风物,更没有在意金城少女们热辣的目光,只是一门心思行到了位于金城中心的骠骑大将军府。

    就见骠骑大将军府前三条大街交汇,极为开阔。府门前立了一块高大的照壁,上面满雕旭日海水图案。照壁后的九级三层台阶上,三重歇山顶式大门壮丽恢弘。门前左右八字分立了两排共十六杆门戟。门戟上红缨随风飘舞,锋刃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慑人的光芒。门戟之外,还竖立了几块黑漆描金的木牌,绘有虎纹装饰,上面分别书写着,

    “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侍中”、“都督兰州诸军事”、“兰州刺史”等字样。门前数十名侍卫全身甲胄,手扶长刀,如泥塑木雕一般挺立不动,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杀气。

    乙弗怀恩远远下马,然后取了自己的印绶走上前施礼,说明来意。为首的一名侍卫相貌狰狞,脸上长长的一道刀疤,他验过乙弗怀恩的印绶,皱眉道,

    “你的印绶的确不假,但是你说和大都督有约,可有凭据?”

    乙弗怀恩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小心翼翼地交给这个侍卫。

    “李大将军临别时曾留下此物为凭,嘱下官日后可持此物前来求见。”

    那侍卫接过纸片打开,却见见一张白纸中间端端正正地印了一方朱红阳文钤印“金城郡公李”。那侍卫虽然识字,却难辨此印真伪。他正要开口让乙弗怀恩少待片刻,自己将东西送进去给大都督亲眼过目,却是突然眼睛一亮,他盯着乙弗怀恩背后道,

    “却不道恰好这位大人来了,我们请她一看便知。”

    乙弗怀恩闻声转身一看,身后不知何时行来了一队车驾,数十名从骑簇拥着一架轩车翩然而至。就见车上端坐着一名妙龄女子,这女子一身天青色的襦裙,滚边雪白,头上还是少女的发式,却是面容殊丽,气质文雅。须臾间,轩车已经行到近前,只见这位女子似乎全然不经意般抬眼瞥了乙弗怀恩一眼。

    在乙弗怀恩此后的一生中,曾经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令他铭记永生的惊鸿一瞥。

    乙弗怀恩出身后族,自小入王府为侍卫,还曾入卫宫禁,到后来受命负责保卫废皇后,并非是没有见识的粗人,也是见惯了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双能如此令他怦然心动的眼睛。

    这双眼睛如水晶般透澈沉静,却显露出聪慧和睿智,似乎一眼就已经看穿你的心底,你心中任何微小的思絮涟漪,在她面前似乎都已无所遁形。这眼神又流露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显示出主人如同岩石般坚强的性格,似乎万钧雷霆压顶也无法令她动摇分毫。但是这眼神又分明透露出一丝丝慵倦,甚至乙弗怀恩可以感觉到她深深隐藏在内心的一点若隐若现的疲倦和哀伤。这种深藏的疲倦和哀伤瞬间狠狠地刺痛了乙弗怀恩的心。他似乎看到那个他曾经发誓效忠和誓死保护的高贵女子,善良勤俭的皇后,毫无过错却被无情遗弃,满心期盼却最后被迫自尽,而自己这个应该保护她的人却无能为力。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乙弗怀恩心中他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此刻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要保护这个女子,让她毕生平安喜乐,自己愿意为她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乙弗怀恩此刻似乎觉得两耳失聪,天地一片宁寂。而他眼中所有的景物和人像似乎都模糊起来,只有那双的美丽的眼睛依然那般清澈透亮。

    不知过了多久,乙弗怀恩猛然听到一个清冷却又隐含着上位者威严的女声缓缓道,

    “本官骠骑大将军府长史、录事参军、兰州刺史记室裴某…”

    乙弗怀恩猛然惊觉,方发现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下车来到了自己面前,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而在场的人都面色古怪。乙弗怀恩瞬时觉得脸上一阵火热,暗自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悔。他初见侍卫称呼这女子为大人还不明究理,见她出行如此仪卫阵仗,原以为这女子可能是李大将军的内眷,却不防人家竟真是兰州的高官。乙弗怀恩来不及惊讶这女子如何得以晋升如此高位,只是赶忙躬身大礼拜下,

    “下官乙弗怀恩拜见长史大人!”

    ……

    却说裴萱今日出衙是为了一桩公事。今日其实是本地民间的“开茧日”,按照风俗,当地的妇女会在每年的今天举行仪式,拜“蚕花娘娘”,然后开始摘茧收丝。而当地的官员也会派人参加,以示对农桑国之根本的重视。裴萱作为兰州官员中唯一的女性,所以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为官府的代表。每年今日裴萱都要换上女装,和勤劳的兰州妇女们一起举行仪式,感谢她们一年来辛勤的劳作,祈祝丰收。

    今日裴萱回到衙前,却看见门前侍卫头目叱罗六波若正在与一人说话。那人似乎闻声转过身来,向自己的车驾张望。裴萱随意地瞥了那人一眼,却见是个面生的年青人,相貌倒是不俗,但也没有在意。待车驾停稳,裴萱提裙轻盈地下了车,就见众侍卫一起行礼道,

    “长史大人!”

    裴萱虽然穿了女装,却依旧按照官礼略一拱手,

    “诸位请起。”

    待大家起身后,叱罗六波若上前行礼道,

    “长史大人,此人自称与大都督相识,有事须面禀大都督,并以此信为凭。”

    说罢,他将印了钤印的信双手奉给裴萱。裴萱接信仔细看了几眼,然后点头道,

    “这是大都督的私印没错。大都督极少会用这方印,难怪你不识。看来此人倒是所言不虚。”

    裴萱举目再望一眼刚才那人,却见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眼中神情变幻,似乎神游天外,甚是无礼。裴萱心中微愠,她在兰州权高位重,再加上李辰的关系,所有人对她都是恭恭敬敬,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直直地盯着自己不放。裴萱上前一步,面对那人,略挺一挺腰身,冷声道,

    “本官骠骑大将军府长史、录事参军、兰州刺史记室裴某…”

    此刻,那人似乎方才惊觉过来,忙不迭揖手大礼拜下,

    “下官乙弗怀恩拜见长史大人!”

    裴萱淡淡地道,

    “请起罢”

    就见乙弗怀恩再礼称谢,然后垂手而立,却是不敢抬头。裴萱问道,

    “你见大都督却是所为何事?

    乙弗怀恩垂首行礼道,

    “下官有幸曾亲聆李大将军教诲,是日李大将军曾嘱下官办一件差使。如今事已完结,今日特来向大将军禀告。”

    裴萱见他不肯明言,心里却是没有怪他。因为她刚才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这方印用的很少,要用就是用在极关要隐秘的地方为凭证。这个人既然手持这样一个凭证,那定然是在替李辰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办事的人能守口如瓶,这是最基本的要求。裴萱微微点头,

    “既是如此,那你且随我入府去见大都督吧。”

    说罢,裴萱举步昂首入府。

    裴萱引了乙弗怀恩入府,直往后堂来寻李辰。裴萱在前缓而行,却是心里想着这个乙弗怀恩究竟身负着怎样的重任,竟然连自己都不曾耳闻。而乙弗怀恩在后边同步随行,头一直都没有抬起过。眼中只偶尔飘过一片天蓝色的裙角。但是她的轻盈的步伐,高贵的形态,似乎已经丝毫不落地全都印在了他脑中。两人便是这样穿过一层层庭院,在侍卫们一声声问礼中来到了后堂。

    裴萱命乙弗怀恩在堂外等候,自己则迈步入堂,对着堂上正埋首公文的李辰盈盈行礼,

    “裴萱参见大都督!”

    李辰抬头看是裴萱,将手中的公文一推,起身过来将她起,

    “咳,我都说了多少回了。你我之间,不必这般。”

    裴萱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心中却是一种别样的滋味。她与这个人之间的爱恨纠结,又岂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裴萱没有多言,只是轻声道,

    “适才门有一人自称乙弗怀恩,手持”金城郡公李”的钤印凭证求见,妾回衙时恰好遇见,验过无误,便将他带了进来,现在堂外候见。”

    “哦?乙弗怀恩,他来了!”

    李辰其实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废后乙弗氏被赐死的消息。当初自己冒了莫大的风险,想要救这个无辜的女人,所以才安排下乙弗怀恩这个伏子,但是自己没能改变历史。虽然自己献计,终于逐退了柔然的入侵。但这一切没有改变乙弗氏的悲剧命运。

    李辰肃容对裴萱道,

    “这件事当时行事仓促,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今日你既然在这里,就一起听一听吧。”

    说罢,他对门外的侍卫道,

    “传乙弗怀恩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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