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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鸿渐于岸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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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乙弗怀恩奋力挖开土石,正要解救身陷囹圄的裴长史。却不道她的双脚都被铁链紧紧锁住,怎么也弄不开。裴长史含泪劝他放弃解救,自行逃生,乙弗怀恩哪里肯听。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乙弗怀恩只觉肩上却传来一股剧痛!然后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怒吼道,

    “你个兔崽子,到现在还睡得像只死猪!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起来……”

    乙弗怀恩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还躺在讲武堂的寝室内,窗外已是天色微明。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竟是南柯一梦!还未等他完全清醒过来,耳边又传来一连串的刺耳的怒吼声,

    “…兔崽子们,还没当几天军官呢,就忘了自己当兵时候的情形了么?…”

    “…一个个就这个熊样子,还能带出什么好兵?…”

    “…以为进了讲武堂,你们就可以当大爷享受了吗?…”

    “…快给老子一个个滚起来,到演武场上集合!…”

    乙弗怀恩定神看时,却见寝室里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他身穿锦袍,头戴武冠,冠上一侧还垂了一只貂尾,正满面怒气地冲他们大声咆哮着。如果此刻还有人沉睡未醒,他就毫不留情地冲上去用手中的马鞭在熟睡的人身上狠狠地抽上几下。

    一时间寝室内的人都被惊醒了过来,有人睡眼惺忪地才要破口大骂,一眼瞅见那人身上的服色,却硬生生地将已经冲到口边的污言秽语咽了下去,只是手忙脚乱地开始抓了衣服往自己身上套。那人见大家都已经醒来,纷纷开始火烧火燎地穿衣起床,方才冷哼一声,转身去了下一间寝室。

    这边乙弗怀恩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醒过来,坐在榻上不由发愣,却被身边**丹轻轻推了他一把。**丹同时给他递个眼色,示意他赶快穿衣服起来。乙弗怀恩这才醒悟过来,忙伸手拽过外袍穿戴起来。这时,已经有人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乙弗怀恩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着一件件衣服,不知为何双手却紧张得直哆嗦。可他越是想快,好像越是快不了,情急之下他把双脚蹬进了一条裤管里,一起身差点摔一跤,只好坐下重新再套。这样一来二去,乙弗怀恩耽误了不少时间,结果落在了最后面。**丹自己穿戴好,还过来帮他,嘴里一边催促道,

    “快,快,迟了按军规要受罚的!”

    乙弗怀恩在**丹的帮助下终于穿戴好了衣物,两人一前一后冲到了演武场上。

    这时空旷的演武场上已经聚集了一些学员,正排作一列横队。有些人还在手忙脚乱地整理身上的衣帻。而那个刚才打醒大家的高个男子,正冷着脸站在队前,眼瞅着地上的一柱信香。孟和与姬正却已经早到了,他们看乙弗怀恩和**丹气喘吁吁地冲过来,身上带斜帻歪,也未做任何表示,只是眼中流露出一丝轻视的神色。乙弗怀恩和**丹也不及他言,只是急忙也排进了队中。

    所幸在那柱信香燃尽之前,最后一名学员也来到了演武场上。只见那高个男子一脚踏灭信香,对着讲武堂高级班二十四名学员高声怒吼道,

    “花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穿好衣服跑到这里整队,你们都是属王八的?这要在战时,一柱香时间足够骑军在你们的营里杀几个来回!你们颈上的脑袋瓜子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就你们这么个熊样子,还他娘的敢吹自己是我华部军中的菁华,可以委为重任?啊呸,老子都替你们觉得害臊!…”

    这次高级班学员都是从各营中选拔出来的平日表现卓异的基层军官。他们谁也不完全明白这讲武堂高级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大家都以为好歹是入学,应当不会象在军中要求那般严格,所以大家心中都有些松懈。乙弗怀恩更是初来乍到,完全不知道状况。因而大家今辰一时贪睡,竟忘了起来晨练。结果今天在睡梦中被人一顿打起来不算,还上来就被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臭骂,学员们一时间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但大家瞅着那人身上的服色,却是噤若寒蝉,无人敢多言一声。

    只听那人继续大声道,

    “老子姓侯,也没什么大名,就叫侯二。奉都指挥衙门军令,从今日起为你们的管队官。你们看我身上的服色,大概也猜出了我的身份。没错,老子现职是近卫邙山营丙都都主。上峰这次特意调我过来管教你们这些兔崽子。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有官身,不是七品就是八品,但是你们给老子听好了,在讲武堂期间,在老子面前,你们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小兵!”

    侯二冷着脸扫了学员们一眼,见学员们皆凝神肃立,无人敢于稍动。侯二继续大声道,

    “你们肯定有人会心中不服。那我告诉你们,老子的这身锦衣貂尾和都主的职衔是从敌人和自家兄弟们的累累血骨中赚来的!当初河阴大战,第一军两千多兄弟,战后仅余五百余。老子侥幸不死,才有今日。”

    说罢,他撩起双臂的衣袖,但见他双臂上伤痕累累,纵横交错,分外狰狞可怖。学员们见了,看他的眼神立时变了,目光中少了敌视,多了钦佩。人群中乙弗怀恩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他看到这些皮肉翻卷的伤疤,不觉心口一窒。

    侯二放下衣袖,冷声道,

    “今后从讲武堂出去,你们一个个迟早都是要升都主的。但是不要以为进了讲武堂你就有资格做一个合格的都主了!你们给老子记住,作为都主,在战场上,你们手下一百多弟兄将唯你是丛,他们的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我现今的职责,就是让你们不要忘本,时刻有惕惧之心,在这讲武堂好好学本事!出去后能上不负大都督厚望,下对得起手下兄弟生死相托!”

    众学员今天头天开学,上来就被侯二上来丝毫不留情面地怒骂一顿,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但听了他刚才最后的一番话,不禁人人心中悚然。他们当初被选入高级班时,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些自得,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乃是将才,日后必然鹏程万里,心里多少有些骄傲之气。但今天听了侯二的话,大家方意识到自己职务的升迁,也意味着将要承担的巨大责任。从指挥二十人的队主到指挥一百多人的都主,这里面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当下不由人人心中一凛,原本有些浮躁的内心顿时沉静下来。

    侯二再环视了一遍众人,见大家神色一时肃然,方点点头,用手往演武场上一指,

    “今后每日闻号而起,绕场十周跑!你们来讲武堂不是来享福的,军中的章程一个也不许落下!现在开始听我号令,全体都有了,向右转,齐步…,跑!”

    学员们依令转身,开始在演武场上跑了起来……。

    乙弗怀恩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最终完成绕场十周跑的。他只知道如果不是**丹死命拽着自己,自己一定会栽倒在半途,再也爬不起来了。此刻他像一只死狗一样仰天躺在跑道的尽头,似乎连根小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这华部军实在太古怪了,晨练竟是跑这么长一大段。乙弗怀恩才跑到一半,就觉得自己喘得肺都要从嗓子里面冲出来,两条腿就如同是灌了铅般沉重。**丹见他慢慢落在后面,也放慢脚步等他,一边大声道,

    “不能停啊!过了这段就好了!”

    乙弗怀恩有气无力地摆手道,

    “我实在跑不动了…”

    **丹见他步履踉跄,已是勉力坚持。当下不由分说,伸手一边拽了他的肩膀,一边往前跑。就这样连拉带拽地硬拖着乙弗怀恩跑完全程。

    乙弗怀恩正躺在地上拼命喘气,突然眼前出现了侯二充满讥讽的丑脸,

    “你就是那个新近投效的家伙吧?还不赶紧滚起来!刚跑完要慢慢走一会儿,不能躺下!”

    侯二在乙弗怀恩的头上俯身怒吼,唾沫星子几乎喷了他满脸。乙弗怀恩在**丹的搀扶下勉强起身,他忍住要用衣袖擦脸的冲动,强忍着恶心躬身行礼道,

    “职下遵命!”

    侯二冷笑一声,

    “河阴之战时,我军疾行追击,又从早至晚,与敌军战数十合,片刻不休。就你这个熊样,还打什么仗,上阵就和送死差不多。”

    乙弗怀恩瞥一眼周围,却见其他学员大多神态自若,不由脸上一红,忙低头再行一礼,

    “职下任职清闲,确实不曾上阵。日后必苦练不辍,不落众人!”

    侯二见他态度诚恳,也就未再说什么。他将头转向旁边的**丹道,

    “你能不忘袍泽,死力相助,这很好。大都督曾经训示,我们华部军永远不会放弃胜利的希望,也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袍泽兄弟!”

    言罢,侯二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一眼其他的学员。孟和与姬正听了,心中有些不自在。

    ……

    学员们回到寝室稍事洗漱,然后到膳堂用了早饭,便来到教室开始上课。二十四名学员两两共座,合用一案。乙弗怀恩和**丹自然坐到了一张案上,他们前面恰好是孟和与姬正。今天的第一讲,是由李辰亲自来讲的。

    当李辰在贺兰盛的陪同下一起步入教室,学员们一齐起身,躬身而礼,

    “参见大都督!”

    李辰伸手虚扶,

    “诸君免礼!”

    叙礼已毕,李辰于教室正中的案后入座,他身后雪白的墙壁上,墨笔书写了一个硕大的汉隶“武”字,见方数尺,几乎占满了整个墙壁。贺兰盛则在李辰下手陪座。

    李辰平静地扫视了一遍众学员,学员们被他的锐利的目光扫过,一个个不由将腰板挺得更加笔直。就听李辰开口朗声道,

    “今日乃是我们讲武堂高级班开学之日,这次能选入这里的,都是我华部军基层军官中的英才。在今后的三个月里,你们要在这里学习兵法韬略,经史要义,精炼武艺,强健体魄,让自己的才干能力都有一个质的提高,为将来回到军中承担起更大的责任而做好准备。”

    学员们以前多少明白自己被选到这讲武堂高级班的道理,但今天听大都督亲口说出来,明确这讲武堂是简拔选任的途径,自己今后必将给于重用,前途一片光明。不由人人心中火热,眼神中流露出兴奋的神色。

    就见李辰用手指了指身后的那个“武”字道,

    “武者,止戈也,所谓唯武止戈。夫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我们身为武人,肩系天下兴亡,黎庶安危,唯修矛持戈,常备以战!今天这第一课,我便来讲讲这战的道理。”

    众学员在下面听得聚精会神,乙弗怀恩见机忙取了案上的纸笔,准备将李辰的话记录下来。

    只听李辰道,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是兵经经的第一句话,也充分说明了兵事的重要。我在泰西的时候,尝阅泰西名将克劳塞维茨所著《战争论》有言,‘战争是政治的延续。’那么什么是政治?简而言之,政治便是执议国之大事。我们华部军自成立以来,不断与外虏作战。这些战争往往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政治的必然。”

    李辰见学员们眼中都露出疑惑的眼神,微微一笑,继续道,

    “就执国而言,我们最大的敌人,乃是僭称伪帝的东虏。我们与东虏之争,乃是正统之争,是天下之争,这是国战。这场战争无法妥协,只有当一方将对方完全消灭之后,战争才会停止下来。”

    众学员闻听一时神情肃穆,只听李辰继续大声道,

    “国朝偏安关陇,立国艰辛。但是我们顽强地坚持至今,屡次打败东虏的进犯。除了气运和将士们的浴血奋战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在支撑着我们。”

    李辰一指身旁的贺兰盛,

    “今日在坐的,有鲜卑,有汉人,有吐谷浑,但是我们亲如一家,毫无间隙,因为有个伟大的力量在凝聚我们,这就是文明。在文明的感召下,我使用同一种语言,用同一种文字。我们享受文明带给我们的便利和舒适,我们享受书法、音律等一切体现文明的艺术创造的美妙。我们更有着相同的礼仪和观念,我们相信这个世道应该众生平等,有教无类,老有所养,仁义公正。我们崇尚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把仁义礼智忠孝信义当作为人的根本。我们虽然知道这只是我们的理想,而世事艰辛,未必如意。况且世界之大,难免理念不同,但是我们不为己甚,愿行大道中正来推进它!”

    李辰语调一转,

    “可与我们相对的东虏,却正是相反。他们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六镇爪牙犀利。銮仪西顾,文章典籍皆遗于洛阳,所以礼仪足备,文华斐然。然他们徒有其表,而内则未必。高欢欺凌君上,迫先帝西幸。又俱迁洛阳官民于邺,一声令下,数十万户仓皇于路。敌将侯景更纵火焚尽洛阳,一代雄都,无数锦绣财富,终为灰烬。如此种种,皆性比禽兽,又有何礼义可言?他们虽衣冠华美,而骨子里却还是胡虏的那一套恃强凌弱的东西。我们与东虏之战,争的不独是天下,争的是更道统和文明!”

    李辰紧攥右拳,在空中用力一挥,

    “因此,虽然和东虏相比,我们实力弱小,我们人稀地狭,我们的军队没有他们的强大,但是这场战争必须进行下去,必须坚持到底!我们也必须赢得最后的胜利!”

    众学员听得一时群情激昂,人人胸中都似乎迸发出一种想要无畏战斗的渴望。只听李辰又道,

    “和东虏的战争将是长期的,这是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决定的。这个过程也不会顺利,还会经历残酷的战斗和重大的牺牲。但是我们不会退缩,因为我们不会放弃我们的文明,放弃我们的信仰,让我们的子孙生活在暴政之下!”

    李辰最后道,

    “将者,国之辅也。将辅周则国之强,将辅隙则国之弱。诸位都是我华部军中的栋梁之材,是华部军未来的希望,希望你们在这里勤学苦练,将来早日担当大任。努力吧,诸君!”

    众学员一时心潮澎湃,齐刷刷起身向李辰大礼而拜,

    “职下凛遵大都督教诲!矢志不忘!”

    李辰平伸双手,

    “诸君请起吧。”

    看着下面这些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庞,李辰心中也暗自升起一种自豪感。这些都将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在思想上会受到自己影响的军官,势必将在不远的将来成为华部军的中坚。但是李辰同时又感到一丝沉重,他依稀地记得下来将会是东西魏之间的巅峰对决,也是伤亡最为惨烈的邙山大战。希望上天能给自己更多的时间来为此做好准备吧。

    李辰向众人还礼后,再和贺兰盛交谈几句,便离开讲武堂,驱马和卫士们返回金城去了。

    接下来,贺兰盛给学员们讲了基本的步兵阵列和战术。

    “…诸军营将下之时,当营跳荡、奇兵、马军并战锋、驻队,各另严备持仗…”

    “…弩手去贼一百五十步即发箭,弓手去贼六十步即发箭…”

    “…若贼至二十步内,即弓手、弩手俱舍弓弩…,其弓弩手先络膊将刀棒自随,既与战锋各队齐入奋击。其跳荡、奇兵、马军不得辄动…”

    “…若步兵被贼蹙迫,其跳荡、奇兵、马军,即迎前腾击,步兵即须分回整顿缓前…”

    “…若跳荡及奇兵、马军被贼排退,战锋等队即须齐进奋击…”

    ……

    乙弗怀恩是侍卫出身,从未带兵上阵交锋。今天听贺兰盛将这些战术阵法,真是闻所未闻,不由心驰神漾,只管笔走龙蛇,不住地记录着其中的精要。直到贺兰盛讲完课离去,乙弗怀恩还沉浸在其中,仍在翻看手中的笔记,体会其中的要义。

    **丹在旁感慨道,

    “不道落雕都督不仅神射惊人,更深通兵法!真神人也!”

    他看乙弗怀恩看得认真,不觉尴尬道,

    “可惜我不识字,什么也记不下来。”

    乙弗怀恩听了安慰道,

    “不要紧,我都记下来了。日后我每天教你认字。”

    **丹大喜道,

    “那真太好了!”

    两人正说着,却看到两名军士抬了一张高座放到了教室中间“武”字下面的长案前。这高座甚是奇特,比一般的座椅要宽大,两边有扶手,后面还有台阶。

    大家正在疑惑,却见门口一个纤丽的身影飘然而入。乙弗怀恩一见来人,顿时心中如遭重槌……

    附录:

    贺兰盛讲的话,引自《李卫公兵法》。《李卫公兵法》是唐初大将李靖所著,是与那个时代最为接近的一部兵书,这里偷来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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