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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鸿渐于岸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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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乙弗怀恩在贺兰盛的逼问下,不得已只能表明心迹,言明自己对裴长史的倾慕之情。贺兰盛一时又惊又怒,他无法公开讲明李辰和裴萱之间的关系,只得委婉地劝乙弗怀恩断了这个念头。不料乙弗怀恩却似铁了心一般,完全听不进贺兰盛善意的劝阻。贺兰盛盛怒之下,当机立断下令将乙弗怀恩关起来,并严令不许任何人与他说话。

    卫士们依令将乙弗怀恩押了下去。贺兰盛在堂上怒火稍息,心中却是没由来的一阵烦闷。

    话说自李辰提出讲武堂设高级班,作为今后选拔中高级军官的途径,贺兰盛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现在华部军士卒中绝大多数,是来自兰州各地的陇右汉家健儿,甚至基层军官也是如此。而以贺兰兄弟为首的鲜卑众将虽然人数不多,却是几乎占据了华部军中所有高级将领的位置。就算是李辰再宽宏,这种由一个小集团来长期控制全军,几乎架空主帅的局面也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李辰想要通过建立规范化的军事培训教育系统,培养出稳定的阶梯式的军官选拔体系。

    但是李辰的好处是待下诚挚宽厚,他始终对贺兰兄弟信重不二,委以要任。所以贺兰兄弟虽然处境微妙,但却无不自安,行事也是一贯的忠谨用心。李辰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在内部做事守规矩,行事力求光明正大,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治国以正。像这次开高级班,所有入学的人选,都出自都指挥衙门,说白了也就是贺兰兄弟的遴选和推荐。除了这个乙弗怀恩外,李辰没有对名单做任何修改。

    不仅如此,贺兰盛还兼任着讲武堂的祭酒,是所有学员名义上的座师,并亲自为学员们讲授战术课。所以即使是这些学员今后注定是要取代鲜卑将领,但因为有了这样的渊源,贺兰兄弟在军中的地位仍是牢不可破,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讲武堂开设高级班培养未来中高级将领一事,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

    但是让大家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乙弗怀恩就如同是突然闯入的一个外来的异类,一下子就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掀起了波澜。

    其实在兰州,人们对李辰和裴萱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几乎人人心知肚明,但是为尊者讳,倒是没人敢议论这个。只是华部人在心目中都已将裴萱当做了主母一般,恭敬异常。可这个乙弗怀恩一来,就宣称自己已对裴长史一见钟情,还像个愣头青一般在课堂上为维护裴大人和同袍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此事一旦传出,不仅涉及裴萱的名誉,也损及李辰的颜面,非同小可。

    裴萱如今在兰州权重一时,又为人强势,兰州官场上喜欢她的人可不多。虽然大家不敢编排她和李辰之间的关系,但是不满她以女子之身出仕,却威压群僚者大有人在。前一段金城坊间讥讽她牝鸡司晨的童谚,并不是空穴来风。

    当主母宇文迦罗有了身孕的消息传出,兰州的官员们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这里一方面自然是为李辰有后,华部将有继承人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向裴萱示威的意思。

    如果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再有这样的消息传出,那么立刻就会将裴萱置于千夫所指的境地。因为当时是男权的社会,男女之间一旦有了绯闻,人们总是对女方极为苛刻,而对男方却轻描淡写。此事就算裴萱并不知情,但如果有人借机以此攻击她的品行,裴萱处境将极为艰难。因为儒家首要讲的是个人的修养,出现这样的事,裴萱难免会饱受修养不够,德行有亏的非议。这种攻击当时对一个女子来说,是极为恶毒,也是极难洗刷干净的。

    况且裴萱今日的地位和权势是与李辰的鼎力支持分不开的。如果此事一旦张扬出去,就算裴萱一身清白,但李辰颜面不免受损,他难保不会对裴萱心生怨恨。即使是李辰对裴萱的支持稍有减弱,裴萱立时根基不稳。如今又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这将是要置裴萱于死地啊!

    可裴萱又岂是弱者,怎会束手就缚?以她的个性,她的反击也将异常凌厉,介时只怕兰州政坛将面临一场风暴。

    贺兰盛胸有韬略,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当机立断就将乙弗怀恩关了起来,还严令不许任何人和他讲话,严防这些荒谬狂悖之言流散出去。

    但是将乙弗怀恩关起来之后,贺兰盛却为如何处置他犯了难。

    要说在课堂上打架这事,其实可大可小,完全取决于贺兰盛这个讲武堂最高长官的决定。而贺兰盛本人,其实并没有重处的想法。这些学员都是基层军官中的菁华,未来将是华部军中的栋梁。何况入学讲武堂,不正是为了锤炼他们的学识心性,将来以为大用么。所以没有道理为这样一件小事,就一下毁了四个年轻军官的大好前途。

    而且裴萱刚才得理不让的强硬态度,也更激发了贺兰盛的回护之心。这是讲武堂,不是骠骑大将军府,就算你独座娘子占得道理,咄咄逼人。但如何处置犯事的学员乃是本官的职权范围,须是我贺兰须弥说了算!

    但是乙弗怀恩的表述却是让贺兰盛一时措手不及,又惊又怒。如若这其中的情形缘由一旦泄露出去,势必将在兰州掀起轩然大波,而讲武堂将成为这场风波的中心。

    贺兰兄弟虽然对裴萱有所不满,但那都是因为公事。是对裴萱以女子、汉人、文官的多重身份不断染指军权的抵触。说到底,这是对军权的争夺,是政争。贺兰兄弟如何不明白,其实裴萱所为不过是站在她身后的李辰的授意。所以他们固然不满,却对裴萱本人没有任何不敬意思。

    但是如果这次乙弗怀恩的事一旦发酵,首先毁坏的将是裴萱的名誉,公开的政争也就变成了针对她本人的人身攻击。那么性质就完全改变了。政争的原则是斗而不破,一旦突破底线,那么后果将无法预料。这场风暴将毫无疑问将会严重动摇兰州和华部的根基。这种结果,是贺兰兄弟所不愿看到的。

    但是一旦有关裴萱的绯闻从讲武堂传出去的话,贺兰盛就算是全无与裴萱作对的心思,恐怕就算跳进黄河也已经洗不清了。兰州人人都道这是贺兰兄弟有意为之。如此一来,就算是将裴长史给得罪到底。以独座娘子刚强的个性,只怕今生与贺兰兄弟便是生死仇雠,再无回转的余地。

    贺兰盛倒是不会怕裴萱,可是也不愿意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人记恨一世。而且裴萱在兰州主政经年,已培植起了自己的威望和势力。现在即使是李辰想要除掉她,恐怕也得要思之再三,不敢轻举妄动。贺兰兄弟就算是在军中势大,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去得罪她个人,更不要说就这样的蒙受无妄之灾。

    裴萱还是其次,如果此事闹到让李辰觉得是贺兰兄弟对他究办讲武堂高级班心有不满,所以定下一石二鸟之计,借以打击李辰向军中伸过来的两只臂膀,那才叫冤!一旦李辰真的这么认为,那便是君臣生隙,形如水火了,整个华部立时将有倾覆之险!

    贺兰盛思前想后,觉得不能轻纵了乙弗怀恩,更不能让他那些狂悖的言语流传出去。

    但是如何让乙弗怀恩既断了念头,让那些荒唐的心思深埋于内,又能从此噤口,从此再无人知晓呢?

    当然最简单干净的作法,是借滋事课堂,惊扰上官这个罪名将他直接处置了。或做点手脚让他死在牢中,然后报个急病去世,从此一了百了。

    但是事情似乎也不那么简单。

    首先乙弗怀恩是李辰看重的人,刚到讲武堂就被弄死,却如何向李辰交代?

    其次,这回乙弗怀恩在课堂上为裴长史冲天一怒,只怕就算当面不说,高级班的其他学员心中也能看出几分端倪。一旦处置了他,大家不难猜到缘由,只怕难以服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贺兰兄弟只是李辰的部将,并不是李辰的家奴。他们是将门出身的职业军人,凭的是自己的一身本领建功立业,并不是靠谗媚进身的幸进之臣。所以他们没有义务非要替李辰干这种脏活,也不会为了取悦上司而让自己的双手沾上无辜者的鲜血。

    “都是什么眼神?想找个人当做心腹来培养,却不防人家一来就和你抢女人!这算个什么事!”

    贺兰盛不由在心中埋怨李辰道。他随后不无遗憾地摇摇头,李辰什么都好,就是一样,对女人心太软。要说像裴萱这般仇家的女子,要么立时杀了,永诀后患。如果真的喜欢,那就早日纳入后宅。一品大将军,开国郡公,有几个女人算什么?可偏偏就这样摆在手边,只着不吃。这还不算,还要授于高官,这不是纯粹给自己找不痛快么。这下倒好,遇上个愣头青,非要横刀夺爱,看你怎么办吧。

    贺兰盛心里虽然埋怨了李辰一番,却是明白大都督对裴小娘子的看重。不必说裴小娘子如今为骠骑大将军长史,官居四品,几为李辰以下第一人。单是裴小娘子只愿依旧礼跪坐,大都督就为她在官署特制了独座。全兰州文武,仅她一人有此待遇。这种回护与宠信,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贺兰盛突然想到前次李辰秘密返回长安,迎回主母,行程极其隐秘。但贺兰盛身居高位,仍然隐隐听说,其实主母在长安受了一家高官的气,大都督便秘密入京去灭了那家满门,然后接了主母回金城。如果此事属实,说明大都督其实是非常好面子的人。想到李辰此番如果得知自己看重的乙弗怀恩竟然试图染指自己的禁縻,贺兰盛不禁摇头苦笑,真不知到时李辰会如何发作。

    贺兰盛沉思良久,饶是他足智多谋,却是心无定计。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将乙弗怀恩关上几天,磨一磨他的心气,然后再慢慢开解一番。总之是要绝了他这种不该有的念头,今后老实在军中服役。不要再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惹出有损裴长史清誉的是非。

    至于孟和、姬正、**丹三人,贺兰盛将他们申斥一番,每人打了二十军棍并责令赔偿打坏的案几椅凳了事。而对于祸首乙弗怀恩,则对外宣称其人拒不认错,所以先关押起来,将于重处。

    过了两天,这日贺兰盛在在堂中处理公务,却是得报裴长史遣人持手本来见。贺兰盛闻报暗中一皱眉头,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接过裴萱手本来看。只见那手本上端端正正写了两行娟秀的小楷,

    “骠骑大将军长史兼录事参军广武将军兰州刺史记室谏议大夫裴葳蕤上拜贺兰须弥都督金安”

    贺兰盛读了心中不由畅然,和颜道,

    “传来人觐见!”

    原来古代的手本也就是如今的名片颇有讲究,越是地位高的人往往手本越简单,尺寸也越小。比如李辰如果要递手本给兰州某官,上面只须写“李天行”三个字就可以了。因为李辰是兰州刺史,兰州没有人比他官位更高。但是地位低的人见地位高的人则相反,自己的头衔写得越全,手本尺寸越大,表示越恭敬。

    裴萱今日在手本中将自己所有的官职一一列举,表明了自视为贺兰盛的下属。裴萱虽然比贺兰盛品级略低,但职务却更为重要,所以完全可以与贺兰盛抗礼。今日手本这样写,是放低了姿态,表示对贺兰盛非常礼敬的做法。

    不多时,来人入堂向贺兰盛见礼,却是裴萱手下的一名属官。贺兰盛待他见礼毕,出言问道,

    “不知长史大人遣贵员来此有何见教示下?”

    那来人行礼道,

    “此番武堂高级班顺利开学,使君深为慰怀。我家大人遣职下此来,特为拜谢贺兰都督殚精竭虑,谋划妙用,使事顺遂!”

    说罢,来人揖手额前,大礼而拜。贺兰盛离座揖手回拜,

    “不敢当长史大人如此之礼。此皆为本官之本分也。”

    来人再拜而起,躬身道,

    “我家大人还有一事相讯,敢问贺兰都督上回当堂闹事的那几名学员如何处治了?”

    贺兰盛心中冷笑,就说独座娘子没这么好说话么,果然先礼后兵。但他面上仍平静地道,

    “请上复长史大人,此番在课堂上生事的一共四人,有三人本官已经予以申斥,并责军法二十,以为惩戒。另外祸首之人已于关押,待问明情由,必当重处。待惩戒处分完毕,本官自会上报都指挥衙门备案,并转呈骠骑大将军府。”

    只见来人又行一礼,

    “我家大人还有一言转告贺兰都督:所谓事有曲直,过分轻重,不可同一而论,以昧义虐。内有乙弗怀恩者,见公义于前,伸正道于后,虽行乖张,情实可悯。还望贺兰都督明察秋毫,秉公而断。勿使义者含屈,有损使君之贤名!”

    贺兰盛闻言一时错愕,裴长史这是在为乙弗怀恩求情?没有搞错吧?他呆了片刻,方开口道,

    “还请上复长史大人,本官自会查明实情,秉公而决。”

    来人拜谢而退。贺兰盛却在堂上皱眉思忖,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乙弗怀恩竟然是这般棘手的人物,一到金城,便引来如此多的麻烦。

    “这裴小娘子前番咄咄逼人,非要严惩。今日遣人登门,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反过来来为乙弗怀恩说情,这却是奇了!只是不知这是大都督的意思,还是裴小娘子自己的意思……”

    贺兰盛再往深里想一层,不管放过乙弗怀恩是大都督的意思还是裴小娘子本人的意思,但是有件事情是清楚的

    。那就是大都督并不知道这内中的实情,如果他如果知道这个乙弗怀恩是这么一个心思,决不会是现在的这种反应。

    而裴小娘子那边就不好说了,一种是裴小娘子也不知情,并不了解这个乙弗怀恩对自己有了绮念。这乙弗怀恩又是大都督看中之人,生怕就此坏了前程,所以她这才遣人过来传话,让自己手下留情。这个解释也似乎比较符合常理。

    还有一种可能,是裴小娘子知道其中的原由。那日乙弗怀恩为孟和对她一语不敬,便当场动手,她只怕有所察觉。若是裴小娘子已经知道乙弗怀恩的真实想法,还执意要为他说情,这件事就太不寻常了。

    “莫不是他们竟真的有了私情?”

    贺兰盛心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顿时心中一紧,那大都督和裴长史之间可就麻烦了,这可不是心有芥蒂这么简单的事。想到李辰对付仇敌的手段,贺兰盛一时不寒而栗。若真如此,只怕兰州迎来的不仅是一场暴风骤雨,而将是山崩地裂了。

    贺兰盛一时心中大震,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转念一想,又慢慢镇定下来。当不致如此,那乙弗怀恩到金城不过几日,自呈与裴长史仅一面之缘,应该不会这般吧。但乙弗怀恩那日的话却又突然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日我一见之下,便心有所属,立誓今生非彼莫娶。职下对裴大人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职下纵粉身碎骨,此情终不改!”

    ……

    这乙弗怀恩若无所恃,必不敢如此胆大妄言!难道说两人真会是一见钟情?……

    贺兰盛再想到这些年裴小娘子对大都督总是若离若即。是了,裴小娘子定是对杀父之仇耿耿于怀,方才对大都督有了二心!

    想到这里,贺兰盛顿时脸色铁青,当下扶刀腾身而起。为了大都督的颜面,为了兰州的前程大计,此番就是担了一世恶名,某家也要先将这祸患除了!

    贺兰盛厉声下令道,

    “来人!传命讲武堂即刻加强戒备,任何人不得外出!”

    说罢,他甩袍望堂外便走,一边高声道,

    “给我备马!去都指挥衙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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