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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 二章 烈士壮心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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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又是一个云淡天高的日子。

    清晨起床的号声一响,乙弗怀恩便挣扎着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由于背伤厉害,乙弗怀恩整晚只能趴在床榻上休息。即使这样,他仍然觉得整个后背火辣辣地如同灼烧般地疼痛。只要略一动作,哪怕只是极轻微地牵动了背部的肌肉,立时就会传来如同撕裂般的痛楚。那痛楚让乙弗怀恩感觉似乎有人在用刀子将自己的整个后背生生割了去。

    在这样痛楚的折磨下,乙弗怀恩自然是无法安然入睡。他趴卧在自己的床榻上,耳边传来室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身体却是不敢稍动,唯有思绪如同风中的一片落叶般飘摇起伏。

    乙弗怀恩还很年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见识和城府。回想自己的一番经历,他不禁在心中慨然长叹。

    乙弗乃是北魏望族,和元魏皇家关系密切,累世公卿。家族中曾三度迎娶过公主,而乙弗家的女儿们则多聘为王妃。怀恩虽为旁支庶出,但也从小锦衣玉食,识字习武。他十五岁因南阳王妃亲族的关系而被选入王府为侍卫。后来南阳王登基为天子,乙弗怀恩也水涨船高,得以入侍禁中。

    可好景不长,迫于外部形势的压力,天子为迎娶柔然公主,只能废了贤德的乙弗皇后。这还不算,由于新皇后柔然公主严峻善妒,废后竟然在长安无法立足,只得前往秦州麦积崖出家。乙弗怀恩也随着废后幼子武都王来到秦州,继续在乙弗氏的身边承担起护卫的职责。

    在这一系列看来因为接好柔然,以对抗东虏的外交行动,而最后不得不导致换后的宫闱变故中,乙弗怀恩清楚地看到了皇权的衰落。当今天子虽名义上贵为至尊,却已经无法决定谁是自己的皇后,甚至也无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乙弗怀恩对此感到无力和彷徨,但他仍然忠心耿耿地护卫着出家废后,对他而言,这是他家族的荣耀,也是他的使命。

    但是当废后被天子下诏无辜赐死的时候,乙弗怀恩的内心世界崩塌了。他悲痛,愤怒,更感到绝望。他无法接受这个是非颠倒的世界,仿佛如同珍贵无比的美玉被无情地打碎抛弃,高贵和善良被卑贱和邪恶掩盖,信仰的神祇被碾落泥土。他意识到了皇家的冷酷和无能,明白元魏朝廷衰落消亡,最终将被新王朝取代已不可避免。

    安葬废后之后,乙弗怀恩愤然离开了王府,选择一路西行,投奔李辰。在他眼里,金城虽为化外之地,但金城之主李辰不仅忠义无匹,胆识过人,又多谋知兵,待下仁厚,是一位值得效忠的主上。

    乙弗怀恩同时还有这样一个心思,自己出身名门,识字精武,又为皇家侍卫,见识多广。如今来到金城这个偏僻鄙陋的地方,诚心投效,自是会被待为上宾,得到重用,从此开始新的军旅生涯。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家世和能力,在人才稀缺的华部军中一定能够出人头地。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兰州和华部处处透着古怪。李大将军见了自己,虽然欣喜,却没有直接授予自己什么官职,而是让自己去什么劳什子讲武堂上学!若不是若不是裴长史从旁相劝,自己几乎想要当场告辞离去了……

    “呵,裴长史…”

    想到这里,乙弗怀恩心中一酸,眼泪似乎就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多日来蒙受的委屈似乎要从胸中喷薄而出。

    又一次,乙弗怀恩脑海里无法抑制地浮现出那双动人的眼眸,令他终生难忘的惊弘一瞥。它就如同这镜像一直就保存在眼前,从未远离。却如何能让我忘记你!

    她距离自己是那么近,似乎就近在眼前,她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似乎已经深深镌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但与她的距离却又那么遥远,似乎今生只能永诀两岸,相阻千山万水。

    乙弗怀恩一时感觉到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绝望。此刻他身体上的伤痛仿佛已经被渐渐忽略了,甚至不被察觉。而他的心里却是痛得要渗出血来。

    自从见到裴长史的那一刻起,乙弗怀恩觉得自己的本来已经灰暗的生命被重新点亮了。他的世界似乎重新充满了色彩,他重新又有了生活的信心和目标。他找到了新的一个愿意为之牺牲自己生命去保护和效忠的对象,他的生命重新具有了价值和意义。

    但是幸福来的突然却也破灭得迅速而残酷。在自己还在情意萌动,满心憧憬的时候,人家名分早定,他们之间却是已经划下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而自己也为这一厢情愿的绮念和冲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乙弗怀恩此刻满心茫然,心情似乎又回到了不久以前他奔来金城的路上。那时,他也象现在一样对未来茫然无措。

    自己初到金城,真正的军旅生涯还未真正开始,却先已经身受刑罚。而且这件事深深地触犯了新效忠的主上李辰的尊严,虽说李辰最后还是将自己轻轻放过,但是难保对自己不会从此心生嫌恶。自己在兰州和华部军的的前途,可以预见将是一片坎坷和暗淡。

    乙弗怀恩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自己从前还是太顺利了,出身名门,又一直身为皇家侍卫,因此难免有些心骄气傲,举止也有些浮躁张狂。他表面礼貌恭敬,其实内心自视甚高,心底多少有些瞧不起兰州这边陲之地。却不想人家这里法度森严,自成条理,上来就给了自己结结实实的一个教训。

    事情既已如此,自己又该如何呢?乙弗怀恩一时心潮难平。难道要弃了李辰,再去寻找明主吗?可天下虽大,又能到哪里寻找自己可以崭露头角的地方呢?去投靠高欢显然是不可能,东国地大人多,名将如云,怎会在意自己这样一个无名之辈?何况自己现在身处金城,和东国远隔千里,又如何能逃得过去?而去投宇文泰显然也不可能,如今朝中权争方炙,人家怎会相信自己这个出身后族,长期供职皇家之人。

    乙弗怀恩思来想去,心中却是始终没有定计。其实他心中一直不能下决心的一个深层的原因,是他无法说服自己,就是真的要就此放弃,舍深爱的她而去吗?

    乙弗怀恩如今心中雪亮,自己无论心中对裴长史有多么爱慕,但今生缘分已定,她已是兰州刺史,华部之主李辰的女人,自己绝无妄想的可能。自己留在这里,能做的也只能是远远地仰望她,甚至不敢将自己的心迹有丝毫的流露。这将是一种多么持久和煎熬的痛。

    可是,自己似乎又真的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就此远别佳人,浪迹天涯,用距离和时间来疗伤,让自己的这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情思慢慢淡忘。

    乙弗怀恩脑海中此刻似乎又浮现出那双令他片刻也不能忘怀的眼眸,它们如水晶般透澈沉静,显露着无比的聪慧睿智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又分明透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疲倦和哀伤。这疲倦和哀伤,与他满心崇敬的废后殿下诀别时的眼神竟是如此神似!

    乙弗怀恩的心瞬间刺痛了起来,这种痛苦之大让他背后的鞭伤也相形见绌。他一瞬间几乎感觉透不过气来,眼中的泪水已经情不自禁地喷涌而出。乙弗怀恩强行压下嗓中的呜咽,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入被中,生怕惊动了他人。

    当泪水肆意流淌过之后,乙弗怀恩觉得自己感觉好受了一些。他如同是几经挣扎之后,最终浮出水面,可以畅快地呼吸。而内心也如同洪水泛滥之后的土地,重新平静了下来。

    等到自己可重新开始平静地思考,乙弗怀恩心中却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呐喊,我怎能忘得了她,又怎能离她而去!这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震耳发聩。

    乙弗怀恩双手紧我握成拳,一时面容扭曲。我不能走!至少现在还可以有机会时常见到她,还可以及时知道她的音讯,可以默默地注视她,守护她。而自己一旦舍她而去,就从此天人永诀!我决不能再象和废后殿下诀别一样,就此让她就此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乙弗怀恩突然又想到,此番自己触犯军法,并冒犯李辰,若不是**丹求告裴长史,而裴长史不以自己轻狂为忤,甘冒干系,暗中斡旋,自己恐怕没有这般轻易脱身。自己给她添了莫大的麻烦,人家却不计前嫌,最终出手帮了自己一把,让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如此大恩,又怎能不报?如今深恩未酬,怎就轻言离去?这岂是君子所为?

    乙弗怀恩瞬间心意已定,今生今世,就这样守在她身边吧,只要看着她一生平安喜乐,余愿已足。但万一有需,纵为她粉身碎骨,以报此恩,又有何悔!

    乙弗怀恩前后想得通透,心情顿时平静下来,甚至后背的伤口也不觉得那么疼了。他暗下决心,今后无论吃怎样的苦,我也要坚持下来。我一定要在华部军中干出点名堂来。这不仅是不能让李辰和所有人就此轻看了自己的问题,而是自己在军中的地位越高,也就越有能力帮助她,保护她。

    “明天,将是个新的开始!”

    乙弗怀恩在内心暗暗告诫自己道。随后,他疲倦地昏昏睡去。但背后的伤痛始终在困扰着他,所以他一直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直到清晨起床的号声将他惊醒。

    再说乙弗怀恩挣扎着爬起身来,**丹忙过来扶住他道,

    “菩提,你伤势未愈,今日便不要去了。”

    乙弗怀恩摇头道,

    “侯队官要求我们今日照常的,却是怠慢不得。”

    **丹把胸一拍,

    “你放心,我去向他求情!大不了让他也把我打一顿。”

    乙弗怀恩道,

    “多谢兄弟好意!我真的能行。这一关早晚得过。”

    当**丹扶了乙弗怀恩蹒跚地奔到演武场,高级班的学员们却是已经齐至,只等他们二人了。管队官侯二见乙弗怀恩挣扎而来,已经疼得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鼻孔中冷哼了一声,挥手示意二人入列。

    晨训照例从长跑开始。

    开跑以后,乙弗怀恩很快就落到了后面。虽然一夜之后,他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但是行动之下他的后背仍如同是被数不清的钢针狠刺一般疼痛。他的每一步都跑得极为艰难,但乙弗怀恩紧咬牙关,艰难地向前挪动着。**丹恐他坚持不住,也放慢速度在他身边陪着他慢慢跑着。

    高级班的其他学员很快跑完一圈,一个接一个地超过了他们。当他们经过乙弗怀恩的身边的时候,纷纷向他投来意味复杂的眼神,有的同情,有的幸灾乐祸,还有的不屑。乙弗怀恩对此视若无睹,我自心有青山,又何惧浮云舒卷。

    当高级班的学员跑完全程,纷纷开始放松腰腿的时候,乙弗怀恩和**丹还在场中慢慢地跑着,几乎还有一半的路程。此时乙弗怀恩的后背的伤处如同火烤,已经疼得他快失去了知觉。伤口也已经磨破,后背的衣襟上已经渗出丝丝血迹。

    这晨跑对乙弗怀恩平日就是一个挑战,今日他又有伤在身,所以格外艰难。此刻,他不但觉得后背疼痛难忍,也觉得胸口紧迫,自己的肺喘得似乎都要飞了出来。疼痛和疲劳已经折磨得他神志恍惚,他觉得自己眼前的路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步伐也开始变得凌乱,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但乙弗怀恩此刻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坚持下去,不要给她丢脸。我要重新站起来,我要在华部出人头地,我要守护她一生。他似乎觉得那双动人的眼眸此刻正在头顶的天空上向下深情地注视着自己。这双眼眸如同有着无比强大的魔力,正吸引着他无法停歇地向它一步步奔去。

    高级班的学员们开始都并没有在意,但是当乙弗怀恩缓慢而坚定一次次跑过他们的身边,他沉重的喘息,如雨而落的汗水,被鲜血浸透的背襟,令他们悚然动容。大家渐渐停下各自的操练,神情肃然地注视着在场上跑得摇摇欲坠,却仍然不肯放弃的乙弗怀恩。

    当乙弗怀恩再一次跑过面前,开始有人为他鼓掌打气,随后,掌声开始慢慢密集响亮起来。到了最后,高级班所有的学员和管队官侯二开始一起向他大声地鼓掌喝彩!

    乙弗怀恩已经听不到这些,他眼中似乎只有那双动人的眼眸在深情地召唤自己。他只是机械地迈动着脚步,追随着它,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当乙弗怀恩最终跑到终点的时候,高级班的学员,守卫,还有很多闻声而来的人已经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似乎都在摒住呼吸迎候他完成最后的冲刺。当乙弗怀恩跌跌撞撞地越过终点,所有人一瞬间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乙弗怀恩似乎对此充耳不闻,他仍然双目呆滞地继续向前挪动。**丹含泪将他抱住,在他耳边轻声道,

    “好兄弟,咱们到了…”

    乙弗怀恩此时似乎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浑身一松,就在**丹的怀抱中昏了过去。他在失去知觉前,依稀听到管队官侯二在他耳边大声道,

    “是条汉子!”

    ……

    乙弗怀恩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他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中他全身甲胄,手舞长刀,不时和大群不识面目的敌人血战。奋战之中,他似乎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不停地呼救,那声音依稀仿佛是裴长史。乙弗怀恩心急如焚,他挥刀杀透重重敌人,却始终无法找到裴长史的踪影。

    终于,他在一处悬崖绝壁上发现了裴长史的身影。只见她孤身一人,白衣盛雪,手持一把短刃,被黑鸦鸦的大群敌人包围在悬崖边上,身后便是万丈深渊,情形十分危急。

    乙弗怀恩见状不禁决眦欲裂,他将手中的刀舞得如同风车一般,想要拼命杀过去解救她。可敌人实在太多了,他怎么也冲不到她的身边。

    当乙弗怀恩冲到离裴长史只有数十步的距离,抬头看时,却见裴长史正满眼泪光注视着自己。乙弗怀恩拼死力战,可敌人越聚越多,矛槊如林般将他包围起来,他怎么也无法前进一步。突然,乙弗怀恩仿佛看裴长史对自己摇了摇头,惨然一笑,然后转头纵身越下了万丈深渊。

    乙弗怀恩眼睁睁看着裴长史仙子般的身影消失在崖边,只觉五内具焚,嘴里发出撕心裂肺般的一声哀呼,

    “不……”

    乙弗怀恩就在这样一声惊心动魄的哀呼中苏醒了过来。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急促地呼唤着,

    “兄弟,兄弟,你没事吧?”

    乙弗怀恩缓缓睁开眼睛,明亮的光线一下子刺得他两眼发痛,不得不又阖上了双目。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睁开双眼,慢慢聚焦,方才看清身边轻呼他的人正是自己的好兄弟**丹。

    **丹见他转醒,方长出一口气道,

    “你终于醒过来了,你知道吗?你整整睡了一天!”

    乙弗怀恩意识逐渐清醒了过来,他慢慢想起来了前面发生的事情。他哑着嗓子对**丹道,

    “多谢兄弟照顾之情。”

    **丹点头道,

    “祭酒大人,侯队官都来看过你。医士也来过,重新给你上过药。说你是伤势未愈,又累过了。”

    他停了一下又轻声道,

    “兄弟,你又何必自苦若此?”

    乙弗怀恩垂首不语,过得片刻,他方抬首道,

    “多谢兄弟,我已经没事了,请毋庸为我担心。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乙弗菩提了。”

    乙弗怀恩抬头望着窗外。只见白云似雪,青山如黛。他沉默许久,方语调中不含一丝感情地道,

    “这大好有为之身,岂可轻掷?然则从今而后,我自知因何而生,因何而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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