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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冲天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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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陇上风光,苍山如海,群峰如簇。这里的山势不像河东那般,群峰陡峭奇拔,林密壑深。虽说地势高岸,却无异峰突起,山的外形大多比较圆柔,也看不到高大的林木。但放眼天地间,视野平阔辽远,唯见群山连绵无尽,起伏如浪,别有一番雄浑大气的壮美。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落,高原冬日的阳光明丽和煦,仿佛给整个世界都罩上一层鲜亮的光彩。澄净的阳光把向阳一面的群山照射的分外明艳,山石毕现,仿佛一种亮丽的赭黄色。而山峦背阳的一面,则像是被画笔涂抹上一层混沌深沉的蓝灰色,山峰的边缘被光影摹画得毛绒绒的,更像是墨笔勾勒的线条在纸上晕染开来一般。

    在色彩明暗交错,气象万千的群峰之中,河谷如盆,平坦狭长。整个河谷此刻似乎笼罩着一层轻岚薄霭,苍茫沉郁。其中大河平缓静流,如同平躺在大地上的一条飘带一般。水面在阳光下就像一块块镜子,反射出熠熠的光亮。大河之滨,金城依山据河,傲然矗立,气势非凡。

    李辰全身甲胄,驻马在高坡之上。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也给他全身染上一层耀目的色彩,宛如一尊金甲天神一般。朔风刚劲,在苍茫的天野间呼啸而过。他头顶的盔缨和身后的披风被吹动得翻飞起舞,李辰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只是面色冷峻地久久远眺金城,静默无言。

    从这里凭高远视,依稀可见金城东门外旌旗如云,人流如潮,应该是倾城而出,正热切地盼望出征将士们凯旋而归的金城官民百姓。

    望着这番情景,李辰不禁心中发沉。他不由又将视线移到手中的军令上,只见上面寥寥数语,赫然是,

    “河南有变,见令率军即返,不得有误。”

    良久,方见他回首对身后静立候命的众将下令道,

    “命全军即刻回转,尽速返回长安!”

    语气虽然平静,但意味决然。

    一令既出,贺兰兄弟与华部军诸将一时皆惊。

    但华部军军纪严明,主帅既然已经下令,众将当下只是叉手轰然应诺。只见令旗翻飞,号令四起,行军中的华部军陡然止步,然后随即后队转前队,前队变后队,就地原路折返。

    华部军此番远征河东,转战千里,历时数月,将士们无不归心似箭。眼看即将回到金城,与阔别已久的家园和亲人已近在咫尺,却突然得令折返归途,大家都一时心中都惊疑不定。

    但长久以来的严格训练和纪律养成,已经使将士们形成了对军令无条件服从的意识。虽然大家心中不解,但全军都默默依令而行,气氛平静,更无一人喧哗鼓噪。只是转身之际,多少人频频反顾,不住回望金城。李辰身边铁甲森然的一众侍卫当中,木兰想起金城期盼自己平安回家的爷娘,更是眼圈都红了。

    经过短暂的忙乱,只见如长蛇一般正在山间迤逦而行的队伍稍做停息,便又重新向相反的方向开始缓缓行进。队伍中旌旗劲舞,矛槊如林,行列依然严整如初。将士们整齐的脚步声和铁甲的铿锵声,重新又在苍茫的天野间响起。

    李辰下令之后,心头却是如缒巨石。

    这次西魏军出援玉壁不战而胜。在举国欢庆之中,李辰却始终保持着清醒和警惕。他心中明白,这次胜利是因为天气突变,东魏军对此准备不足,因而主动退兵。实际上东魏军主力损失轻微,战力未损,何况高欢绝世枭雄,岂是弱者?他一定会重整旗鼓,再度大兵压境,而这一次攻势甚至会更加猛烈。但西魏军可能就再也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未来必然将爆发一场双方主力间的惊天血战。

    只是李辰万万没有想到,这场风暴来得如此之快,甚至快到都没能等到自己返回家中,让自己和将士们做一个简短的休整。

    长安大行台语气严厉的军令,说明了事态的紧迫。而这次战略重点又重新转回到了河南。李辰还能模糊地记得,东西魏,以及后来的北齐北周之间,在河南进行了长期的反复争夺。贯穿整个这一段动荡的历史,河南始终是如同血肉磨坊一般泥泞险阻的战场,双方都难以自拔。

    直到几十年后的灭齐之战中,北周军才最终突破了河南防线。

    李辰突然间有这这样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将会是一场真正的血战,自己和华部军将要接受前所未有的考验。

    李辰驻马高岗,久久注视着身旁如同一道铁流一般浩荡行进的华部军队伍。这些忠诚无畏的勇士,从来没有置疑过主帅的命令,总是给于自己无限的信任。望着他们坚定整齐的军容,一股豪情在李辰的胸中翻涌,有这样一支铁锻一般的雄师在握,再大的艰险自己也将从容面对。他瞬间下定决心,决不能亏待了这些忠勇的部下,一定要尽可能地把他们一个不少地都带回来。

    李辰想到这里,心里略略一松,当下抖擞精神。他举目四顾,却见贺兰兄弟尚在身后立马静立,便挥手示意他们近前。

    贺兰兄弟刚才尽管对李辰突然下令回军感到非常惊讶,但是他们都是军中宿将,自然明白在军中维护主帅权威的重要性,当下毫不迟疑地依令指挥全军返程。按照以往的经验,李辰一定会在这种突然间的命令后,在向自己交底。因此他们没有随军而行,而是就在李辰近左静候。这时见李辰召他们近前,自然明白这是要向他们面授机宜。贺兰盛与贺兰仁心领神会地催动坐下战马,行到李辰身旁。

    果然,只见李辰将那封刚刚收到的军令递到贺兰盛面前,淡淡道,

    “大行台紧急军令,你二人看看吧。”

    贺兰盛接过军令看过,神色肃然,又转手交给旁边的贺兰仁。贺兰仁匆匆看了,一时眉头紧皱,不由低声问李辰道,

    “怎的又河南有变?贺六浑方才在河东败回,难道又出兵河南?”

    李辰摇摇头道,

    “我也不知。只是大行台军令如此急促,事恐非小。”

    贺兰盛缓缓道,

    “贺六浑新败,元气未复,当不至近日再用兵河南。

    莫道是侯景又有所动作?”

    李辰沉默片刻,方道,

    “于今天下风云激荡,情势变幻莫测。我们身为武人,自当马革裹尸,为国效命。眼下且依令回军长安,到时自然明白情由。”

    贺兰兄弟一齐称诺。

    李辰再命人赶去金城传令,告知金城因接到紧急军令,大军不得不就地折返,敬请大家安心。此番军情不明,不知何日才能再度回转,冀留守诸君一如从前,精诚合作,共守家园云云。另外,李辰下令金城再征调一部分粮草,尽速转运军前。

    华部军一路重新东行下陇,到了傍晚时分,便在旷野中宿营。将士们轻车熟路地取出物料工具,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搭建营帐。

    乙弗怀恩一边指挥自己的都整理地面,立起帷帐,一边却还在暗自琢磨今天发生的事。这时,一个手下的队主凑过来低声问道,

    “都主,你说这都到家门口了,又突然下令回转,到底出啥事了?”

    乙弗怀恩微微摇头,

    “我也不知其中情由。然大都督军令既出,便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我们下属只管遵令而行便是。”

    那队主忙不迭点头道,

    “那是那是。大都督的军令,兄弟们没得半点含糊。只是这遭出征已经数月了,眼看走到家门口却回不了家,大伙儿心里都有些不好受,不免私下嘀咕几声。”

    乙弗怀恩听了,不觉皱了眉头道,

    “老刘,这是兄弟们私下嘀咕,还是你自个想说的?”

    那队主尴尬地笑道,

    “咳咳,我就这么一说,其实大伙儿真都这么想…”

    乙弗怀恩伸手拍拍他的肩头道,

    “老刘,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老婆刚生了娃,你心里挂念。但咱们是军人,一入行伍就得唯军令从是。你放心,大都督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正说话间,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陡然响起,划破深沉的暮色。这是全军集结的讯号。乙弗怀恩一楞,但随即大声招呼自己的手下,

    “快,快,大都督聚兵!金城营戊都,全体都有,列队!”

    号角声长鸣不息,营地中顿时气氛肃然,华部军各级军官下令集合的命令声此起彼伏。很快,将士们便集结起来,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一队队地奔出营地,于营前列队。

    只见营前铁骑横陈,阵列前当中大纛下李辰全副甲胄,立马阵前。贺兰兄弟在他身后并辔而立。

    华部军以都为基本单位面向大纛列队,每都到位后,都主便大声向营指挥报告。整营到齐后,营指挥再向军都督报告。只听一连串急促而简短的号令声,华部军已迅速集结完毕。

    第一军都督破六韩进明、第二军都督步六狐相先后向行军总管贺兰盛报告完毕。贺兰盛向李辰行礼道,

    “启禀大都督,我军出征将士已全员到齐,请大都督训示!”

    李辰回了一礼,道一声辛苦。然后李辰催马而出,行到阵列面前止步。

    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余晖斑斓,将西方的天色染得如血般诡秘绚丽。只见苍茫的暮色中,华部军阵列如斧劈刀割一般整齐。一面面旌旗在风中猎猎飞扬,一杆杆长槊笔直如林。将士们神色肃穆,一双双眸子在有些昏暗的天色中闪耀着坚毅的光彩。

    李辰望着这些忠诚坚忍的部下,不由一时心潮起伏。李辰紧挽缰绳,挺直身躯,大声道,

    “我知道大家一定心中疑惑,为什么原本已凯旋而回,却在家门口突然下令回转。我也能体会大家此刻的心情。因为我和大家一样,家中有娇妻幼子在金城依门而望!”

    李辰说完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前排将士们的面容,只见他们的神情多少有些微妙的变化。李辰接着道,

    “这是因为我们接到朝廷最新的命令,河南的战局起了变化,我们要立即返回长安,听从朝廷出征的诏令。”

    李辰再一停顿,

    “此番出征河东,辗转千里,饮冰卧雪,极备辛劳,但是我们保持了高昂的士气。在我们上下一心的坚定意志面前,不可一世的东虏望风而逃,河东转危为安!在即将回到家园的时候,面对突如其来的返回的命令,你们忠实地执行了军令,重新踏上征途,仍然保持着优良的军纪和旺盛的战斗意志。你们是真正的勇士,无愧于我们华部军的荣耀的名号。作为你们的统帅,我为你们深感自豪!”

    肃立的将士们听到此处,人人面上显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光彩。眼中愈发光亮了起来。

    只听李辰继续道,

    “我们华部军珍视荣誉,但更明白为何而战。我们非是天性乐战好杀,只是我们明白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守卫。华部肇始,我们便立志众生平等,无有贵贱。居有所屋,耕有其田。老有所养,有教无类。我们的家园财产需要我们守卫,我们的父母妻儿需要守卫,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更需要守卫!”

    李辰提高声量道,

    “身为武人,是一种崇高的荣耀,但也更肩负着艰巨的责任。我们今日有家难回,心中不忍,却是为了我们的亲人们心里不再难过。我们今日吃苦受罪,是为了我们的后代不再受罪。我们今日流血,是为了我们的家园永远不再流血。我们今日战斗,是为了终有一天,可以天下太平,永无兵隳!”

    一番话说得全军将士人人胸中豪气澎湃,好像一股热血都涌到了面上。如林挺立的战士都下意识地将已经挺的笔直的腰杆更挺上几分。

    李辰扫视了一遍将士们,放缓语气道,

    “华部永远不会亏待忠义死力之士。此番出征的将士,除例行叙功优抚外,每人可超转一勋,进一大阶。家中另免赋三岁。”

    华部军将士闻听,先是一楞,接着大喜过望,不由齐声高呼,

    “谢大都督格外恩赏!”

    人群之中,乙弗怀恩已经兴奋地脸泛红光。他在前面的战斗中因为替大军开路,并捕获东魏军侦骑,打探出高欢撤兵的重要情报而获功两转,已可以晋升一阶军阶。现在再加上李辰承诺的一阶,这次他随军出征,结结实实连升了两级。

    望着将士们兴奋雀跃的神情,李辰却是内中百感交集。此番出征数月,虽未经大战,但跋涉千里,将士们都已经很疲劳。而且兰州已在咫尺,似乎按常理应该让出征将士们回家休整,而抽调留守之军,轮换出征。

    但是考虑到很可能即将到来一场真正的血战,而这次出征的都是精锐之师,留守部队战斗力可能有所不及。另外,如果部队轮换,李辰前面为防备万一,煞费苦心构建的人事布局,也会因此而打破。

    因此李辰思之再三,还是毅然决定出征部队立即折返,重新投入未来的战斗。为了克服困难,保持士气,李辰除了讲明道理,精神鼓励之外,更不吝重赏。

    将士们欢声雷动,贺兰兄弟却是吃惊地相互对望了一眼,目中已隐含忧色。他们和李辰出生入死并肩战斗多年,还从未见到过李辰在战前开出如此高的赏格来鼓励士气,当下立时已明白李辰心中对此战的前景其实非常不看好。鉴于李辰屡验不爽的预见能力,贺兰兄弟一时心头都有些忐忑。

    等将士们稍稍平静下来,李辰下令全军依序列带回解散,继续搭建营帐。

    当夜,华部军便在野外宿营。第二天,又继续行军下陇。当他们再次翻越陇坂,重新踏上关中平原的时候,却发现之前原本已解散回乡的各郡乡兵、各归化部落藩兵们也都重新接到了征召的命令,正在纷纷向位于沙苑的西魏军大营集结。关中大地一时间烟尘四起,万骑云集,一如数月之前诸军齐聚的盛况。

    此时位于千里之外河南的东魏重镇虎牢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在中原大地,大河之南的崇山峻岭中,有一条狭长的东西甬道,连接起西部的伊洛河谷和东部的黄淮平原。千古雄关虎牢,就雄伟地伫立在这条甬道的东部入口处。

    虎牢也称成皋,因相传周穆王曾在此圈养猛虎而得名。虎牢南连嵩岳,北据大河,山岭交错,地势险要,自古为洛阳东部的门户。历朝历代,虎牢都是天下知名的关隘,无不重兵驻守。

    此时天色将晚,空中彤云密布,阴暗凄迷。在虎牢城中北豫州刺史的衙署大堂内,如繁星般闪亮的点点烛火,却是将堂内照得透亮。堂中钟鼓悠扬,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却是正在举行一场飨宴。

    大堂内一名华服的贵官居中而坐。只见此人白面长须,气度深沉,眼中精光逼射,令人不敢轻视。此人正是新任东魏东豫州刺史高慎,字仲密。

    高慎出身渤海豪族,排行第二,家中老大高乾(字乾邕),老三高昂(字敖曹),老四高季式(字子通)。渤海高氏是名满天下的勋贵之家。高乾成名极早,高欢甚至称其为叔。高敖曹则是号为为马槊天下第一的勇将。高乾、高敖曹先后死于国事,族中便以高慎为首,说来高蝉儿需称高慎为二伯。

    只见高慎今日似乎兴致颇高,不住频频举杯,众宾客也一一回应,气氛很是热闹。只是高慎座下左手第一的一名身穿戎服笼冠的武官神情却是有些不大自在,言止拘谨,与堂中的氛围不太相容。

    酒至半酣,却突见高慎一手把玩着酒杯,一边斜眼望着那武官语带冷意道,

    “奚都督,本官今日大宴同僚,你却推三阻四,数请方至,却是何意?”

    那武官却是虎牢镇城都督奚寿兴。原来高慎这次由御史中尉外放北豫州刺史,却是没有照例加都督豫州诸军事的官号。这种刺史就只能负责境内的民政事务,被称为“单车刺史”。东魏朝廷另派奚寿兴为镇城都督,负责兵事。

    奚寿兴虽与高慎分掌军民,但刺史的官位要高于镇城都督,何况渤海高氏乃是东魏顶级的勋贵豪门,自然不能轻易得罪。当下他只得赔笑道,

    “下官公务繁忙,一时分身乏术,还请使君恕罪。”

    高慎冷笑一声道,

    “奚都督,你莫不道我自中枢外放这个单车刺史,必是得罪了大将军(高澄),已然失势,故示而远之吧?”

    奚寿兴顿时面色红白,不由讪讪道,

    “下官怎敢,使君误会了。”

    “怎敢?…”

    高慎突然勃然色变,

    “我渤海高氏一门忠烈,朝野所重。你一介武夫耳,不过犬马一般,安敢轻视于我!”

    高慎不待奚寿兴回话,猛然将手中的酒杯往面前的地下一掷,大喝一声,

    “与我拿下了!”

    青铜的酒杯摔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清脆铿然的声响。随着响声和高慎的怒喝,大群武士突然从两厢一涌而入。武士们披甲持锐,直向奚寿兴扑来。奚寿兴毕竟武将出身,猝不及防之下,却已本能地从座上直起身来,同时右手已经向腰间伸去,想要拔刀自卫。说时迟,那时快,不想对面突然一物飞来,却是正中奚寿兴的右手。此物既窄又长,竟是一根筷子。奚寿兴右手中筷,负痛之下手只慢了一慢,还未等拔出刀来就被蜂拥而上的武士们按倒在地捆绑起来。

    奚寿兴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拧头对高慎大叫道,

    “高仲密,你何敢如此,可是想要造反么?”

    高慎此刻已是长身而起,冷哼一声道,

    “高欢父子心怀叵测,欺君罔上,人神共愤,罪在不赦!我以逆从顺,替天行道,何谓反之?”

    高慎再高声喝道,

    “把他与我打入牢中,好生看押,不得有失!”

    众武士轰然应诺,然后七手八脚将奚寿兴拖了下去。

    奚寿兴被押走后,高慎对座下右手第一那人深施一礼,

    “还要多谢长卿相助!”

    只见此人身量不高,却是双目有神,气直强干,却正是北豫州刺史掾李棠(字长卿)。刚才正是他掷出筷子,帮助众人擒下奚寿兴。

    李棠见高慎如此,忙揖手还礼道,

    “使君布置严密,彼手到擒来,棠怎敢居功?”

    高慎道,

    “长卿不必过谦,今日若无汝亲往相邀,彼必不肯至,则何以能成大事?”

    这时,左右已将从奚寿兴身上搜出的印信呈上。高慎镇城都督印信在手,凭此便可调动虎牢守军。只听他高声下令道,

    “立即关闭城门,阻绝交通,调军士上城,严加防备。易——帜!”

    堂下众人齐齐行礼应诺,然后依令下去分头布置。不多时,虎牢全城戒严,城上红色的东魏旗帜被一一降下,接着升起了代表西魏的黑色旗帜。

    话说高慎为人与其他几个豪勇侠猛的兄弟志尚不同,颇涉文史。他官至御史中尉,但手下的御史,多选亲戚乡闾,不免良莠不齐,不称朝望。高澄秉政后,严刑峻法,惩处权贵,因此对负有监察百官职责的御史极为重视。高澄见御史多不称职,便奏令改选。

    恰好高慎的前妻为吏部郎中崔暹(字季伦)妹,后被其所弃,另娶赵郡李伯徽女李昌仪。李伯徽于当初任陕州刺史,弘农之战时死于贺兰武之手。李昌仪聪明美貌,知书善记,工骑射,被高慎格外钟爱。她和高洋的妻子李祖娥还是亲戚。

    但没有想到的是崔暹后来深得高澄信任重用,高澄为崔暹高嫁其妹,礼成之时还亲往道贺。所以高澄针对高慎的一系列举措,被高慎视为是崔暹在背后挑拨构陷,因此感到愤意难平。高慎一怒之下几乎放弃了自己的职责,开始消极怠工。御史台一度对官员罕有纠劾,多行纵舍。这又引起了高欢的不满,对高慎多有斥责,高慎更难以自安。

    而真正彻底激怒高慎的,则是另外一件事。

    今岁正元之际,高澄在府中宴请高氏宗亲。因高欢当初认高乾为叔的缘故,渤海高氏也被当作亲族受到邀请,高慎便携新妻李昌仪过府赴宴。男宾自是与高澄飨宴,而女宾则入内宅,由高澄的正妻东魏孝静帝妹冯翊长公主出面招待

    李昌仪在一堆珠光宝气的女眷中偶遇高洋的妻子李祖娥。两人年龄相仿,又都出身高门赵郡李氏,说来还是亲戚,因此见面后便很快热络了起来。飨宴之中,二人便借故携手离席,寻了一处僻静的亭子坐下,遣开下人,说些闺房私话。不知怎的,李昌仪总觉得李祖娥今日有些心神不宁。

    二人正说话间,却突然听身后有人轻佻地道,

    “美人原来躲在这里,却是让我好找。”

    李昌仪吃惊地回头看时,却见不知何时一个年轻男子已进到亭中,只见此人纱袍笼冠,相貌英秀,只是一双眼睛却是不老实地在自己和李祖娥的身上打转,甚为无礼。而李祖娥此刻已是脸色苍白,浑身似乎正瑟瑟发抖。

    李昌仪心里既惊且怒,什么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在大将军的府邸中对两位贵妇出言调戏。但她见李祖娥害怕的样子,突然心里一顿,猛然猜到此人应该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持节、大行台、尚书令、摄位吏部尚书、领中书监、大将军高澄了。说来李昌仪算是高澄的祖母辈,但高澄身为执政大将军,却是位高权重,官位甚至远在高慎之上。李昌仪正在寻思该如何见礼,却见高澄一边色迷迷地打量着自己,还语带戏谑似的道,

    “你便是高中尉的那个新妻吧,果然殊色,难怪高中尉要弃崔季伦之妹而另娶。”

    李昌仪只气得脸色绯红,当下也不搭言,略施一礼就要匆匆离去。就在她准备绕过高澄身边的时候,却不防高澄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往怀中一带。李昌仪立脚不稳,一头栽进高澄的胸前。高澄用力搂住李昌仪,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双手就在李昌仪的胸臀上乱摸,并开始用力撕扯着她的衣裙。

    李昌仪从未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一时羞不可抑,一面拼力反抗,一面向李祖娥呼救。哪知李祖娥在旁楞了半响,最后竟一溜烟地逃走了,撇下李昌仪独自在高澄的魔爪中挣扎。

    李昌仪心中一时又气又恨。与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祖娥不同,李昌仪不仅弓马娴熟,有些武艺,更聪明多智,形势危急之下,却是没有乱了方寸。她找准机会狠狠一口咬在高澄的手臂上。高澄怪叫一声,负痛将手一缩,腿上却又被李昌仪重重地踢了一脚。高澄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双手将李昌仪松开。

    李昌仪乘机挣脱,头也不回地从亭子中逃开。此时她衣带俱裂,不由羞愤满怀,眼泪只在眼眶中打转,却听见高澄在后面放肆地笑道,

    “好一匹烈性的胭脂马…”

    李昌仪也不回宴上,寻到自己的侍女后立即登车离去。她一面叫人托言突遇不适向公主辞行,一面遣人去寻高慎回府。

    待高慎回到府中,见李昌仪如此形容,不禁大惊失色。李昌仪流泪道,

    “大将军无礼…”

    然后将前后经过向高慎哭诉一遍。高慎闻言,只气得决眦欲裂,须发倒竖,大叫,

    “高澄小儿,焉敢若此!”

    如果说以前的种种已让高慎难以忍耐,那么今天高澄狂妄的举动,终于成为压倒高慎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反了!

    但高慎并不是高敖曹那样的血勇之人,虽然愤恨已极,决意反叛,却没有冲动行事。他安慰了李昌仪之后,苦思竟夜。第二天,便向朝廷提出外放北豫州刺史的请求。

    出乎他意料的是,朝廷很快有了答复,但只任命他为单车刺史,而另用奚寿兴为镇城都督掌兵事。明显高氏父子已经不信任他了,不想把虎牢的兵权交到他手中。但这个难不倒老谋深算的高慎,到任之后,他就立即派心腹北豫州刺史掾李棠秘密前往长安,向西魏输诚。

    高慎的倒戈对西魏来说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这不仅仅是因为高慎占据着虎牢这个重要的战略据点,更因为渤海高氏在关东的巨大影响力。这对与东魏的对峙中处于劣势西魏仿佛从天而降的一份大礼。西魏朝廷当即拜高慎为侍中、司徒、渤海郡公。另拜李棠为卫将军、右光禄大夫、广宗县公。李棠固辞曰,

    “臣世荷朝恩,义当奉国。而往者见拘逆命,不获陪驾西巡。今日之来,免罪为幸,何敢以此微庸,冒受天爵。”

    如此者再三,优诏不许,乃受。

    李棠潜回虎牢,便与高慎合谋以飨宴为借口引奚寿兴前来,然后就在酒宴上将他拿下,夺取兵权,据城而反。

    不想派人去请奚寿兴,奚寿兴却推诿不至。最后还是李棠自告奋勇亲自来见奚寿兴。李棠对奚寿兴道,

    “君与高公,义符昆季。今日之席,以公为首。岂有宾客总萃,而公无事不行?将恐远近闻之,窃有疑怪。”

    奚寿兴推辞不过,只得前来赴宴,结果被一举擒拿。

    再说高慎下令易帜反叛之后回坐,一边早有人重新盛上酒来,高慎接过一饮而尽,端着酒杯的手犹自微微颤抖。

    这时李棠在旁道,

    “使君身于险境之中,慨然举义,忠义之心,可昭日月,必得青史留名。”

    高慎肃容道,

    “只盼朝廷大军速至,与我里应外合,则河南一举可定。”

    李棠道,

    “使君拨乱反正,天下震动,功在社稷,朝廷岂能不顾。此番棠至长安诣阙归款,宇文大丞相亲口相诺,必亲帅大军来援,使君可无忧矣。”

    高慎听罢,重重地点了点头,只是眼中犹有忧色。

    李棠见了微微一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

    “从今日起,属下便要改口称使君为司徒公了。”

    高慎闻听,顿时展颜,面上的忧色似乎一扫而光。他有些矜持地对李棠还礼道,

    “此皆长卿之功也,日后你我必当同衷共济!我也要尊称足下一声,广宗县公了。”

    二人一时相视而笑。

    稍停,高慎又问道,

    “给夫人的密书发出了么?”

    李棠道,

    “密书已选可靠之人星夜前往,如今夫人应已得音讯,不日必前来与大人团聚。”

    高慎满意地点点头。只见他略一沉吟,又决然道,

    “既已举义帜,那便索性放开手脚大干一场。长卿,烦你立即修书二封,一封往永安,与我四弟子通(高季式字子通);另一封往冀州渤海家中。在信中指明大义,晓以利害,邀其共举大事!”

    “遵命!”

    李棠应命自去书写书信,高慎独坐堂中,眼中寒意凛然,只听他低声冷哼道,

    “高澄小儿,我若不报此辱,又岂为人乎…”

    公元543年,西魏大统九年,东魏武定元年,二月壬申,东魏著名的勋贵,北豫州刺史高慎据虎牢叛降西魏。一时天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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