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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邙山之巅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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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鼓如雷,飞矢若蝗。

    长长一列一人多高的盾车在回洛城外一字排开,如同一堵平地而起的墙壁。掩藏在盾车后面的西魏军弓弩手们列成密集的队形,正不住地向城内发箭。

    西魏军的弓弩手没有特定的目标,他们只是采用抛射的战术,将箭以一定的角度向斜上方射去。射出的箭矢以抛物线的方式越过盾车和回洛城的栅栏,以对面的密集覆盖来实现压制和杀伤敌军。

    只见西魏军弓弩手们从箭袋中抽出一枝羽箭搭上弓弦,然后双手左手持弓右手挽弦,将弓和箭高举过头顶,随之向前缓慢下落至一定角度,接着双臂同时发力将张弓至满月,略一停顿,右手轻释羽箭。然后再抽出另一枝箭上弦……

    千余名弓弩手形如一人,非常标准地甚至有些刻板地重复着发箭的动作,如同是一具具周而复始运作的机器一般。

    弓弦松弛时发出单调的蓬蓬声连绵不绝,响作一片,产生刺耳的轰鸣。而弓弩手的每一次发射,就如同是抛洒出了一阵金属的风暴。铁制的箭头在阳光下寒光点点,如同瓢泼大雨一般无休无止地落在回洛城城内。

    木栅如同是突然长出了一丛丛白色的茅草一般,整个栅上插满了羽箭。栅内不断传来中箭者的惨叫声。目睹如此情景,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而在弓弩手方阵之间形成的狭窄通道里,大群士卒往来穿梭,不住从盾车刻意留出的几个缺口处向回洛城外的堑壕中抛掷土袋。这条通道仅容两人并肩,西魏军士卒身负土袋,快速地从通道一侧跑过,冒着敌人的箭矢冲出盾车的保护来到壕沟边,以最快的速度抛下土袋,然后转头就往回跑。再通过通道另一侧返回阵后,再负起另一个土袋重新来过。

    而回洛城内的东魏军在几乎是西魏军发起进攻的同时,他们就已经作出了迅速的反应。回洛城的外栅非常高大,顶端还密布形如城碟的防御工事,上面开有射孔。东魏军在栅后通过射孔,正猛烈地发箭还击。

    在回洛城的木栅后面,还耸立着数个高大的望楼,每个望楼平高足有十余丈,可将回洛城外的情势一览无余。此时望楼上站满了东魏军士卒,正用弓箭居高临下地对准城外漫射。

    由于西魏军人数众多,又有盾车防护,栅栏后东魏军的反击效果不佳,反而受到对方弓弩手的压制。但望楼高高在上,西魏军的弓箭勉强可及,却是无法造成有效的威胁。因此望楼上的东魏军却是有恃无恐,乱箭如雨而下。

    西魏军开始填壕之后,东魏军纷纷将目标对准了不断从盾车缺口出冲出的填壕的西魏军士卒。这些抗土填壕的士卒,都是被派来协助进攻的归化的藩族战士,大都衣甲简陋。而抛土的瞬间又没有盾车提供有效保护,因此他们每一次冒着箭雨在敌人面前填壕的过程,都仿佛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东魏军的望楼居高临下,上面的东魏军射手毫不费力地瞄准盾车缺口,几乎每箭必中。只见几个负土的藩族战士刚一从盾车中露出身形,就被东魏军的箭矢射中,惨叫着连人带土翻倒在壕沟旁。

    其中一名藩族战士被箭射中大腿侥幸未死,他忍痛在血泊中挣扎一番,开始艰难地往回爬。他心中清楚地知道,只要能躲回到盾车后面,则还有活命的希望。

    只见他拖了伤腿,用剩下三条完好的手脚拼命地往回爬,不长的路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迹。眼看他就要爬进盾车,盾车后的一名西魏军弓弩手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帮他一把,

    “把你的手给我…”

    那藩族战士闻声抬头,悲惧的褐色眸子中在闪现着对生命渴望的光华。然而他刚刚伸出手,想要去握住前方的援手,却猛不防被身后飞来的几枝箭矢钉在背上。他眼中的光彩倏然而灭,满是血污的手顿时毫无生气地颓然落下。

    一连好几个冲出去的负土的士卒都被射倒,后面的藩族战士都一时慌了手脚,他们胡乱将土袋抛在阵前,往回就跑。但他们才一转身,却被后面督战的手持明晃晃长刀的西魏军督将拦住。督战的督将大声呵斥,逼令他们回身将随意丢弃的土袋重新填入堑壕。那几个藩族战士略一犹豫,只见督战的督将面色一沉,手起刀落已经将为首一人砍翻在地,然后怒吼道,

    “大都督有令:有敢畏惧不前,贻误军机者,斩无赦!”

    剩余藩族战士无奈只得转身。他们在督将的催促下再一次冲出盾车,冒死将乱丢的土袋重新填入壕中,连阵亡的藩族战士的尸体,也被推进了壕沟里。但不幸又有好几人中箭,摔进壕沟。

    在严酷的军令下,西魏军的填壕作业得以不顾伤亡地继续进行着。一个接一个藩族战士负土而出,在生与死的间隙中奔走。他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快地跑到壕沟前,扔下土袋,然后返回。不断有人中箭,连人带土一头栽进壕沟。也有人倒在半途,但后面的人则毫不留情地将尸体和土袋一起推进壕中。

    壕沟在以肉眼可及的速度被一点一点填满,但负土的藩族战士伤亡也越来越大。

    在阵后的赵贵、侯莫陈崇二人远远望见,都一时神色凝重。只听侯莫陈崇道,

    “望楼的威胁太大了。必须当先拔除,否则即使填平堑壕,后续攻击也会伤亡惨重。”

    赵贵点头道,

    “正是如此。望楼高耸,弓箭难及,投车最是经用。”

    他随即反顾大声下令道,

    “来人,速往中军,烦请大丞相将右军的投车调来几部相助。”

    自有手下应命飞马前往中军求援。但不多时,却见他回报道,

    “启禀大都督,大丞相言到右军李司空与敌军激战方酣,投车大部被毁,已无法调遣相援!”

    赵贵、侯莫陈崇闻言不由相互对望一眼,心中都道,

    “不是右军只是佯攻吗,这李景和(李弼字景和)怎的打得如此激烈?”

    但是负责佯攻掩护的右军李弼部的猛烈攻势却让一直无所进展的赵贵、侯莫陈崇感到了压力,因为毕竟他们的左军才是今天的主攻方向。

    只听侯莫陈崇决然下令道,

    “命弓弩手用火箭攻击敌军木栅、望楼。命负土军士全力而行,加速填壕!”

    赵贵补充道,

    “告诉那几个藩族酋长,此战有功之士朝廷必有重赏!”

    ……

    一桶桶油脂被送到了前线,西魏军的弓弩手们用碎布浸透油脂,然后在缠绕到弓箭上。在引火点燃后,再向对面的木栅和望楼发射过去。只见点点火光如火山喷发时飞溅的红色岩浆一般,从盾车后直向回洛城飞去。一枝枝火箭钉在木栅和望楼上,如同是引火的火把,劈啪地燃烧着,很快木栅和望楼都开始冒烟,接着火光和着浓烟四起。

    整个回洛城外围一时浓烟滚滚,东魏军被浓烟火光呛得抬不起头来,反击的力量顿时大为削弱。但东魏军自然不肯束手待毙,他们不断地从栅栏后面将一铲铲的土往木栅上倒,试图扑灭上面的火。但是起火点非常多,西魏军的火箭又如流星雨一般不断而来。木栅上的火势此起彼伏,根本无法扑灭。

    而几座高耸的望楼更成为西魏军火箭集中攻击的目标。西魏军的火箭引燃了望楼的木架,由于木架高耸,地面的东魏军对此无从扑救。而望楼上准备的几桶沙土全部倒空了,也无法阻止火势的蔓延。东魏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望楼逐一燃起了大火。

    望楼上的东魏军如同是烈火中的蝼蚁一般乱做一团,在火势威逼之下,东魏军接二连三地从十余丈高的望楼上跃下,结果一个个摔得血肉模糊。终于,一座燃烧的木架再也支撑不住顶部的重量,从中间折断,在东魏军的一片惊叫声中,向一侧缓缓倾倒,轰然落地。将上部结构连人带木摔得粉碎。

    趁着东魏军被火势搞得手忙脚乱,西魏军抓紧填壕作业。终于,回洛城当面大壕沟被填出了四条通道,战马可以通过这些通道直冲木栅。伤亡惨重的藩族战士终于得令撤下,他们个个如释重负般,急急退到阵后。

    只听西魏军战鼓齐鸣,大批精锐的西魏军将士从盾车的缺口处涌出,踏上刚刚搭建好的通道。他们人人皆披重铠,手持大斧,一路狂奔着冲到回洛城下,然后用手中的大斧猛砍木栅。

    赵贵、侯莫陈崇都是六镇出身,他们的部下中骨干多是当年随贺拔岳入关的六镇军人,因此二军在西魏六军中以骑兵冲突见长。二人见回洛城为木栅,就决定先用重甲步卒砍开栅栏,然后再派骑兵入栅横冲,一举溃敌。

    西魏军涌到木栅前面,开始挥动手中大斧猛砍木栅的下端。城上残余的东魏军拼命向下发箭,但这些西魏军士卒身穿重甲,轻易无法伤到要害,只顾冒着如雨而下的箭矢砍栅不止。

    一名西魏军士卒用尽全身气力,终于将一根已烧得半焦的木栅砍断,然而透过四碎的木屑,他却惊然发现这木栅竟有两层,而两层木栅中间却是厚厚的夯土。

    “这些天杀的东虏,这般奸猾…”

    这名西魏军士卒忍不住举起酸胀的手臂高声骂道。然而突然一枝箭从上方射来,贴着脖颈射入他的肩窝。这里恰巧是他装甲防护薄弱的地方,那支箭直接贯穿到他的胸腔。只见一股鲜血如喷泉般飙出,那名西魏军士卒捂着伤口仆倒在地。

    由于进攻木栅一时受阻,西魏军便将攻击集中在回洛城南寨门上。一般来说,城门本身有固有的防守的缺陷,是进攻的重点。当然防守一方也会在这里进行重点防御。

    回洛城的南门不仅相对凹进,左右各有一座高大的望楼,而且大门的顶部还建有类似敌楼的结构。防守方可以利用这个结构对城门进行正面的防御。

    此刻在西魏军猛烈的攻击下,木质的南门和两个望楼都已经燃起了大火。熊熊的火焰裹挟着浓烟冲天而起,内中不断有木头烧断所发出的劈啪声传来。满地都是烧得黑灰的木屑。燃烧所产生的热浪在很远的地方都能感觉到,略一靠近,便觉得面上皮肤刺痛。

    大火一时让敌我双方都退避不及。但侯莫陈崇久历战阵,却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当即大声下令道,

    “传令军前,有冒火破门者,可连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立时便有十几个西魏军勇士脱了铠甲,浑身用水浇透,挥斧直扑城门。

    勇士们冲到烈火熊熊的城门下,冒火用斧猛砍大门。经过一番苦干,终于将回洛城的南门砍倒。只见两扇冒着烟火的门扇晃悠悠向内倒下,砰地一声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赵贵、侯莫陈崇见状心中大喜,立即下令等候已久的骑兵直冲城门。只见旗号飞扬,大队西魏军骑兵猛然冲阵而出,像一道洪流一般越过堑壕,向回洛城冲去。

    此时,砍倒大门的十几个西魏军勇士已被大火灼烧的发焦面赤,但他们仍奋勇冲进城内。但他们刚冲过烟火漫卷的大门,却不防一阵密集的箭雨迎面射来。勇士们都没有披甲,猝不及防之下,纷纷中箭倒地,已伤亡殆尽。

    随即西魏军骑兵已经冲到被打破的回洛城南门前,由于大火和浓烟翻腾,一时难以看清城内的形势。骑兵们高速飞驰而来,也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的余地。当下只是策马穿过烟火滚滚的大门,直向城内冲去。

    当先的骑兵冲过城门,却惊见刚才破门的勇士们已横尸遍地。只听一名已气息奄奄的勇士拼尽最后的力气向骑兵们喊道,

    “小心…”

    然而骑兵们全速冲来,此刻根本停不下来。最先的几名骑兵赫然发现眼前竟然又出现了一道堑壕,急忙死命地挽住战马的缰绳,但是高速奔驰的马匹哪里是说停就停的。在一片惊呼和战马的悲鸣声中,当前十余骑接二连三地摔下了堑壕。

    堑壕的底部布满了锋利的铁蒺藜和削尖的竹签,落入堑壕的西魏军骑兵连人带马都被扎得腹破肠断,鲜血横流。侥幸未死的骑兵们想要拼命爬出堑壕,却被当头一阵弓箭射来,又一头栽倒在堑壕中。

    原来东魏军在城门后面又挖了一条堑壕,堑壕后面还有第二道栅栏,构建起了多重的防御体系。城内的堑壕向两边延伸到几乎整个营地两端,上面只留了几条狭窄的通道。通道有意避开了堑壕后面第二重栅栏的大门,如果要进入营内,只能左右绕路,而整个路程都在防守者的弓箭射击范围内。这回洛城在城外看平平无奇,实则内部经过精心的改造,布局大有玄机,非常利于防守。

    此刻,东魏军已经果断地放弃了第一道栅栏,全都退到第二道栅栏,正隔着堑壕,对准已经洞开的城门疯狂放箭。

    冲进城的西魏军骑兵顿时陷入前后两难的境地。当面是深深的堑壕,还有如暴雨一般劈头盖脸射来的弓箭,难以前进。而后面的西魏军骑兵不知情由,还在不断地涌进城来。当前的几个骑兵略一犹豫,被身后接踵而来的骑兵一挤,结果不由自主地又掉进了堑壕,任凭他们喊破了喉咙也没用。

    后续而来的骑兵见势不妙,既不能向前,更不能驻马,只得拨转马头向左右驰去。却不道两边只各有一条窄窄的通路,只供两马并行。西魏军骑兵在此避无可避,一侧完全暴露在东魏军第二道栅栏面前。栅栏上的东魏军乱箭齐发,将西魏军骑兵像靶子一样一个一个射下马来。

    回洛城的南门内此刻变得如同修罗场一般,精锐的西魏军骑兵冲进城来,却被狭窄的地势死死限制住,毫无还手之力,根本无法发挥出自己的作战能力,反而如同飞蛾扑火一般被一个接一个射倒。整个大门后面的区域在很短的时间就已经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后面的西魏军骑兵督将见势不妙,只得指挥部下拨转马头退出城来。

    再说起先赵贵、侯莫陈崇先头见骑兵们冲入城内,都不觉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城应该拿下来了。却不道眼看正在蜂拥进城的骑兵队伍竟突然停顿了下来,拥堵在城门处无法前进,如同正在汹涌奔腾的急流被一道闸门当头拦住。

    赵贵、侯莫陈崇顿时觉得不妙,果然没过多久,竟然见到骑兵们开始后退,如同退潮的海浪一般纷纷回流,而已经进城的大队骑兵却不见出来。此时,早有前方骑兵将领将城内的形势飞马报了过来,二人不禁一时神色严峻。

    战前西魏军将领们都觉得回洛城是整个东魏军河桥防御体系上的一个弱点,因此才会决定先拿它开刀,却不想回洛城布防巧妙,如此难啃。赵贵、侯莫陈崇二军费尽气力打下外墙,却不道内中还有更加严密的防御手段,让自己白白损失了不少珍贵的骑兵。

    赵贵、侯莫陈崇此时心中都同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难道东魏军故意

    露出这个破绽,就是为了引西魏军上钩,好用回洛城这个坚固的堡垒来大量消耗西魏军的有生力量?

    当前意外的形势,让赵贵、侯莫陈崇二人都觉得今天这仗有些棘手了。这时,宇文泰在中军见左军进展不利,遣人前来动问情由,这让他们多少都觉得有些尴尬。

    侯莫陈崇生性骁勇,压力之下,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只听他对宇文泰来使大声道,

    “请上复大丞相,就说某今日誓破回洛城,还请大丞相毋庸忧虑!”

    说罢,他拔刀在手,面露狰狞道,

    “本同是扬鹰驰马的六镇豪杰,却学起了兔窟鼠掘的门道。既是如此,那今日某便与这些东虏见个高下!”

    侯莫陈崇转头对赵贵道,

    “符贵(赵贵字符贵),你且替我守住本阵,某自去前方厮杀。今日不破回洛,誓不收兵!”

    赵贵此刻正扶髯仔细观察着整个回洛城的地势,听闻侯莫陈崇要亲自冲阵,忙道,

    “尚乐(侯莫陈崇字尚乐)且少住…”

    赵贵扬起手中马鞭,直指回洛城后方道,

    “你且看那里。”

    侯莫陈崇顺着赵贵马鞭所指望去,却见回洛城后沿河有一道长堤,上窄下宽,长约百丈,如同两条向左右平伸的臂膀一般护卫着河桥。西段长堤的脚下,就是回洛城的营寨。

    由于大河在这一段水流平缓,泥沙不断沉积,所以河道经常向两侧扩展。为了保护河桥,人们才在这里修筑了河堤。这道河堤也是北魏兴衰历史的见证。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秀容羯胡尔朱荣趁天下大乱之际,进兵洛阳。他在实际控制朝政大权之后,将胡太后与少帝沉河,并在此处河堤上杀北魏王公卿士朝臣两千余人。鲜卑入主中原历经百年苦心汉化后的精华人物和北方出仕的汉族精英遭逢此劫,为之一空,这就是著名的河阴之变。

    此时长堤上也有东魏军驻守,但显然人数不多。

    赵贵指着长堤道,

    “此处地势高岸,可俯瞰回洛城。若先取此处,凭高视下,则回洛城破之易也!”

    侯莫陈崇思忖片刻对赵贵道,

    “你我可分兵二路,我领军自前方杀入。你可率部先取长堤,然后自后攻击。前后夹击,此城必破!”

    二人议定,各自领军分头行事。

    话说侯莫陈崇率军冲到回洛城前,命左右下马,准备步战。侯莫陈崇身边部将亲卫数百人,皆是随他转战南北的鲜卑勇士。人人全身都披重甲,面上更附了铁面,只露双眼。众人闻命轰然应诺,铁面下回声嗡然,然后齐齐翻身下马,顿时铁甲叶片的铿锵声响做一片。

    侯莫陈崇举目向城门内看时,只见里面目视所及,到处枕尸狼藉,都是自己手下骑兵和战马的尸体。侯莫陈崇不觉义愤填膺,他甩镫下马,一边拔刀在手,一边一手取过一顶盾牌。他将长刀在盾牌上一拍,砰然做声。之后侯莫陈崇望着身边一个个如铁塔一般的部属大声道,

    “某昔日随贺拔元帅(贺拔岳)入关平万俟丑奴之乱,尝单骑入贼阵中,于马上生擒万俟丑奴,贼悉众披靡。大丞相新立,原州刺史史归据州而叛,某以七骑袭破之。此番奉天讨逆,以平东夏,麾下锐卒过万,甲骑千余,焉能顿于此弹丸小城,使堕威名?”

    一众部下齐声应道,

    “愿随大都督陷阵,誓踏平此城!”

    只见一员将领上前一步,掀开铁面高声道,

    “职下愿为前驱!”

    侯莫陈崇看时,却是自己的亲兄弟,宁远将军、羽林监侯莫陈凯。侯莫陈崇赞许地点头道,

    “好!就以敬乐(侯莫陈凯字敬乐)为前驱。记住,入城之后不要纠缠停留,直奔敌军栅下,以近战为要!”

    侯莫陈凯叉手高声应诺。侯莫陈崇点点头,

    “去吧。”

    旋即又道,

    “要小心…”

    侯莫陈凯冲自己的兄长用力地行了一礼,然后随手合上铁面,绰起一杆长槊向城内方向一挥,高喊一声,

    “随我来!”

    说罢抢步便向城内冲去,侯莫陈崇在后率数百名亲卫紧紧跟上。

    侯莫陈崇身边这数百名铁甲卫士是他的心腹部属,也是他手下一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今天侯莫陈崇亲率亲卫部属攻城,也是拼了。他意图用自己的生力军如铁锤一般在敌军坚固堡垒上硬砸出一个缺口,然后让其余部队可以乘势而入。

    却说侯莫陈凯挥槊冲在最前面,一进城门,就见敌军的箭矢如密集的雨点一般迎面射来。他抖开手中长槊,左右飞舞,劈里啪啦挡开面前飞蝗一般的箭矢。他进城后也不停步,只是沿着左面的窄道一路疾行。他身后的甲士冲上来用手中的盾牌替他护住右侧。

    侯莫陈崇军作战勇猛,也非常有作战经验。他们大致了解到了城内的状况,知道敌军主要是利用有力地形用弓箭进行远距攻击,所以相应就有了自己的应对措施。他们除了身披重甲以外,还将自己原来的骑兵用的较小的圆盾,都换成了步兵用的较大的长方形盾牌。

    侯莫陈崇和铁甲卫士们冲进城内,持盾的甲士迅速默契地一个接一个站到右侧,举起手中的盾牌,形成长长的一溜盾墙,护卫着整个队伍向前行进。

    侯莫陈崇率重甲卫士攻入城后,随后大批的步卒举盾跟进,在城门附近形成一个临时的防护。接着后续的士卒将满地的死人死马一股脑地推进壕沟,清理出通道,然后将盾车推进城来,在城门处形成一个相对安全的屏障。西魏军的弓弩手开始凭借盾车的保护向栅栏后面的东魏军发箭还击,西魏军稳稳地在内城站稳了脚跟。

    侯莫陈凯冲到堑壕上的通道处,只见他略做一个手势,他身后的甲士继续向前行进,在通道的左侧也一一竖盾。西魏军用盾牌护住这个通道口左右两侧,越来越多的甲士利用盾牌的掩护聚集在这里。

    侯莫陈凯见人数已经聚集到一定规模,足够发起一次攻击了,他冲左右点头示意一下,然后大吼一声,猛然冲上了通道。西魏军甲士也齐齐爆发出一声呐喊,如平地惊雷一般,紧随侯莫陈凯向东魏军据守的栅栏冲来。

    只见侯莫陈凯将手中的长槊舞得如同风车一般呼呼作声,从狭窄的通道上飞奔过来。他身形高大,全身甲胄在阳光下冷光耀目,铁面上的怪兽纹饰狰狞可怖,整个人气势威猛无畴,东魏军见了不觉人人心中发寒。

    侯莫陈凯全身重甲,虽说拼尽全力,速度也是有限。他率队当先于乱军中猛然冲出,却是让自己成为极为显眼的目标。东魏军的弓箭不约而同地瞄准了他,箭矢如瓢泼大雨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

    侯莫陈凯用尽平生本领,一边飞奔,一边疯狂地挥舞长槊拨打箭矢。但来箭实在太多了,只听叮叮当当乱响,不断有箭矢穿透他的槊风,射到他的身上。好在他全身重甲,这些箭都没有对他造成大的伤害。只见侯莫陈凯浑身插满箭矢,如同一位从天而降的战神一般,飞奔冲过通道,直扑栅下。

    由于侯莫陈凯当先吸引了大部分敌人的箭矢,紧跟在他身后的甲士们手举盾牌也顺利冲了过来。甲士们冲到栅前,他们聚拢一起,将盾牌举过头顶,如同一顶穹庐一般护在头顶。在同伴的掩护下,几名甲士开始用大斧猛砍栅栏的底部。

    而后续的西魏军更源源不断地从这个通道涌到第二道栅栏前。在相对的另一个方向,西魏军也开始从其它的通道发起全方位的突击。

    东魏军似乎一时有些乱了手脚,手举弓箭在眼前正在拼命破栅的甲士和后面不断如潮般涌进的西魏军之间逡巡,似乎不知道该先选择哪个目标。东魏军的箭矢顿时变得散乱,没有先前那般密集和有杀伤力。

    而西魏军丝毫没有停滞,大队的士卒只是连绵不绝般蜂拥入城。不断有西魏军中箭,惨叫着从通道上跌入堑壕中,但仍然有越来越多的西魏军冲过通道,涌到栅前。最后几个方向突进的西魏军在栅前会师,在侯莫陈崇的指挥下开始合力攻击第二道木栅的大门。

    最先冲过来的侯莫陈凯和重装甲士此刻已经将一根木栅砍断。这次他们运气不错,这第二道木栅只有一层,没有像外围栅栏双层木栅中间加夯土那般变态,直接露出了里面密集如林一般的东魏守军。

    但随着这根木栅被砍断,一根长槊从里面猛然刺出,刚刚砍完最后一斧那名的西魏军甲士躲避不及,竟被生生从前胸捅入,槊尖从他的背后露出。那甲士一声狂吼,扬手将手中大斧从刚刚砍开的缝隙中掷了进去。只听栅内也是一声惨叫,握着长槊的手顿时松了。四周的西魏军甲士忙扶住中槊的同伴,将他拖到后面。但这名甲士浑身铠甲已被鲜血染红,只见他双目紧阖,头颅沉重地垂下,已经气绝阵亡了。

    侯莫陈凯怒吼一声,冲上去挥槊便向栅栏里面猛刺,其他的西魏军甲士也一涌而上,用手中的长矛步槊对准那个狭长的缝隙就是一阵乱刺狠戳。只听栅内惨叫连连,不知几人被刺中倒下。东魏军也将槊矛等长兵器伸出木栅反击,敌我双方就隔着栅栏疯狂对刺。

    而木栅上接二连三地被西魏军打开了缺口,双方开始正面短兵相接。栅前兵器的撞击声,铁甲的铿锵声,锐器入肉的闷响和伤者的惨号交织在一起,令人血脉贲张。栅前的土地上很快就躺下了成片的尸体,鲜血尽染,而双方战士似乎都已经杀红了眼,谁都没有后退的意思。然而随着西魏军越聚越多,栅内的东魏军似乎越来越难以招架。

    突然,一阵箭雨从东魏军的身后射来,正密集在栅后与西魏军血战的东魏军士卒顿时倒下一大片,哀嚎遍地。

    东魏军慌忙回头时,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支西魏军已经占领了回洛城背后的河堤,正在居高临下地向东魏军发箭。而且大队的西魏军已经从河堤上杀下,从背后杀入了回洛城。

    栅内的东魏军立时一片大乱,正在指挥进攻栅门的侯莫陈崇挥刀大呼,

    “赵大都督已从敌后杀入,我军岂为人后?诸君戮力向前!破栅!”

    “破栅!”

    “破栅!”

    “破栅!”

    正面进攻的西魏军口中狂呼叫嚣,发狂一般开始猛攻木栅。越来越多的栅栏被打破。西魏军争先恐后地从木栅的破口冲进栅内,与东魏军拼死搏杀。随着一声巨响,第二道木栅的大门也最终被西魏军砍倒,在惊天般的呐喊声中,侯莫陈崇和铁甲亲卫蜂拥而入,如同一记铁拳一般重重砸进密集的东魏军中,大刀阔斧地砍杀了起来。

    东魏军开始军心动摇,将领们虽然竭力弹压,但战线仍然节节败退,无法阻挡西魏军的凶猛进攻。终于,东魏军的信心崩溃了。刚才还顽强抵抗的东魏军士卒突然如同受惊了的蚁群一般开始四下逃散。他们抛下手中的武器,如没头苍蝇一般在营中乱跑。如同是大堤在汹涌的洪水冲击下瞬间垮塌,东魏军转眼间已溃不成军。

    而西魏军则乘势奋勇突进。就如同两道黑色的浪潮从前后两个方向,惊涛澎湃地穿过正在快速崩塌的红色的堤坝交汇在一起,然后开始向着四方蔓延,将整个回洛城搅得支离破碎。四散的东魏军被分割包围,最后逐渐被一一吞没。

    最后除少数人开东门逃入河桥正面营垒以外,回洛城东魏军大部被歼。

    赵贵、侯莫陈崇部经过血战,终于占领了上次大战中曾经令西魏军饮恨而归的回洛城。